杭州造云记
2018-09-23 12:04 阿里云

宁可西行死,不可东归生。

采访、撰文:路瑶  编辑:火柴Q

设计:一凡 微信公众号:甲子光年(ID:jazzyear)

「塑造者」No.30

*本文字数11000余字,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试图穿透阿里云的过去、现在、未来,回溯其技术攻坚和商业化的全过程。假期与长文更配哦,中秋快乐。

2013年有些冷清的秋天,阿里云开发者大会(云栖大会前身)头一次搬到杭州郊区的云栖小镇举行。即便主办方再三邀请,也很少有记者愿意赶来报道这场颇为简陋的集会:演讲台就是一小片露天空地上搭的个蓝色台子,下面摆着几百张灰色折叠椅,会场周边大多是荒地和农田,连小餐馆都没有。阿里云的高管们亲自去机场接人,给嘉宾买水、买盒饭。进场路上有一条长长的砖墙,阿里云创始人王坚匆匆找人刷上“涂鸦”,显得不那么单调。

2013年,阿里云开发者大会第一次在云栖小镇举行。

大会的主题是“云计算的蝴蝶效应”。在对云计算的定义尚众说纷纭的当时,这个命题更像一群理想主义者对遥远未来天马行空的想象,而非对现实的讨论。

在这场大会召开3年前的中国IT领袖峰会上,很多大佬并不看好云计算。李彦宏旗帜鲜明地表示,云计算是新瓶装旧酒,没有新东西。马化腾的态度含糊一些,他认为云计算有想象空间,但要像使用水和电一样使用云计算资源,等几百年、几千年,到“阿凡达”时代才能实现,当下还为时过早

只有马云一人对云计算充满信心。他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客户需要,如果我们不做,将来会死掉。

数年后,当云计算时代不可逆转地到来,BAT掌舵者们曾经的交锋,成了中国云计算历史上意味深长的一幕。

云计算的蝴蝶效应正成为现实。杭州过去一条最拥堵的中河-上塘高架桥,因为云计算的支持,人均通过时间节省了4.6分钟;超强台风“灿鸿”逼近浙江时,500万人通过云计算支撑的客户端查询到台风最新的路径信息;年产5000万个轮胎的中策橡胶,因为云计算支撑的ET工业大脑良品率提升了5%,一年降低数千万元成本……从杭州出发,云计算这股连接、挖掘数据的飓风,早已闯出最初酝酿风暴的互联网圈,它渗进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也成为变革传统行业的强大驱动力。

不懂技术的马云预言了云计算的崛起,技术出身的李彦宏和马化腾却错过了抢跑先机。Gartner最新发布的2017年全球公共云市场份额报告显示,阿里云排名全球第三,连续两年超过谷歌,仅次于亚马逊AWS和微软Azure。根据IDC发布的数据,按2017年上半年的收入计算,阿里云占据国内云服务IaaS市场47.6%份额。在国内,近一半网站搭建在阿里云平台上,阿里云的付费用户超过100万,远超其他竞争者。

由阿里云开发者大会演变成的云栖大会,也早已不再是曲高和寡的云计算从业者聚会。2018年9月19日,近6万人涌入云栖小镇,入场券一票难求,周边最普通的宾馆房价都涨至上千元。

跑在最前面的为什么是阿里云?

恰恰因为马云不懂技术”阿里云弹性计算负责人褚霸(余锋)对「甲子光年」调侃,“搞技术的老板太理性,反而放不开,理科生不会妄想,文科生才会。”

说起来好玩,拍板要倾集团之力支持阿里云的马云,当年只是听了王坚一番“忽悠”,根本不知道云计算是什么,有多难做成;带着阿里云白手起家的王坚是计算机心理学博士,没人见过他写代码,在老员工的回忆中,爱穿格子衫、经常落泪的王博士最擅长的是讲故事;孕育阿里云的杭州更没什么科技基因,自古是属于西湖、断桥和诗人的风流韵都。

靠着一点浪漫主义,阿里云反而轻装上阵,无所顾虑。喜欢骑哈雷、渴望环游世界的褚霸,脑中常浮现当年独自驶向西藏的场景:某次,他和老板吵了架,第二天索性不去上班了,一个人开车前往西藏。他听说只要沿着318国道一直开就能到西藏,觉得没什么了不起,“至少是国道不是偏僻的山路嘛”。

为了按计划时间赶到拉萨,他绕过军警的限制,在没有路灯的夜里一路狂飙。天亮了,太阳升起,环顾四周,褚霸吓出一身冷汗——车旁就是三四千米高、刀削般的悬崖,下面是奔腾的怒江,飞石不时从山上滚落。

回望那些年,褚霸觉得阿里云同样在夜路上狂飙。在重重质疑中出发、不顾一切在黑暗中疾行,靠的是无知者无畏的勇气——“小孩子不怕这个世界,大人才会害怕”。

野心勃勃的起点

2009年春节后,在北京上地汇众大厦一间没有暖气、没有空调的办公室里,一位年轻的女工程师敲下了阿里云“飞天”系统的第一行代码:“##Created at 2009-02-19 by Apsara.”

9年间,这行代码如滚雪球般更迭、裂变,最终演变成了一个极其庞大的系统——阿里云最核心的产品“飞天”。飞天是数据中心的操作系统,它能让阿里云遍布在全球49个地域的上百万台服务器相连,像同一台超级计算机般协同工作。

在云计算时代到来前,无论传统企业还是IT企业,都困在各自的数据孤岛上。它们花大价钱自购服务器,设立数据中心,可随着企业快速扩张,服务器增配的速度往往追不上用户激增的速度,企业IT系统经常面临崩溃。有人开始思考,能否让大家共享服务器,按需取用计算资源?

1997年,南加州大学教授Ramnath K. Chellappa提出了“云计算”的概念。从本质上来讲,它很像现在流行的“共享经济”,大家共租一个服务器的池子,需要多少计算量都能从池子中舀到,无论贫富都不必自建池塘。理论上,它能大大降低企业的IT成本,提升系统稳定性,还能打破阻隔信息流通的数据孤岛。不过,最大的难题是,没人知道如何在不同服务器间“搭桥”,让数据自由流动、同步更新,从而实现按需计算的“弹性”

2004年,谷歌让这一科幻概念开始落地。谷歌发表有关大数据理论的Bigtable、GFS、MapReduce三大论文后,开源社区对于构建未来的云计算分布式系统热情高涨,在全球程序员的共同努力下,Hadoop系统问世。它最重要的创新是分布式架构——把一个大型任务运行在很多台服务器上,这使得计算任务可以不断加码,而不再像以往那样,单一服务器完成所有工作。

亚马逊在全球云计算第一波浪潮中成长起来。为了支撑圣诞节等促销高峰期的电商业务,亚马逊购置了大量昂贵的IT资源,但它们绝大多数时候都空闲着。为了减轻“包袱”,亚马逊不得不想办法处理这些冗余资源——把自己变成云计算平台,出售多余算力。没想到,它们日后成了比电商老本行更赚钱的业务——到2018年第一季度,AWS营业利润达到14亿美元,占亚马逊总利润的73%。

阿里巴巴的历史境遇与亚马逊极为相似。2007年,由于业务高速扩张,阿里在IT上的投入越来越大,甚至成了国外IT厂商在中国的“标杆客户”。一年下来,阿里付给IBM、Oracle、EMC及戴尔等厂商的硬件费和维护费高达几千万美元,夸张点说,左手赚了钱右手都给了IT公司。最关键的是,阿里的业务增速马上就要触及这些老牌IT巨头能处理的极限。

穷则思变的关口,马云遇到了王坚。后者彼时是微软亚洲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大胆预言“云计算是工业时代的电,会成为未来重要的基础设施”。马云没弄懂什么是云计算,但他听明白这个东西前景无限,立即让王坚做阿里首席架构师,着手构建“一朵庞大的云计算”。

两个梦想家相逢,阿里云在壮志豪情中诞生。坦率地说,当时国内并没有类似的系统,甚至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一帮情绪高涨的工程师被炫目的梦想驱动跳入大海,极目远眺,彼岸也只能看到亚马逊原始的产品——后者彼时也并不被看好。这难度相当于拿了张造车的草图、见过了汽车跑,就要自己“造车”,但王坚制定的产品计划极其恢弘:不仅要做云计算系统飞天,还要做一系列基于云计算的应用,包括手机操作系统YunOS、电子邮件、搜索、地图……

2009年9月10日,阿里巴巴公司成立十周年的同一天,阿里云成立。马云在成立仪式上鸣锣。

飞天系统内部模块的命名都极富神话色彩:最底层的分布式文件系统叫盘古,任务调度和资源管理模块叫伏羲,网络连接模块叫夸父……一位工程师来阿里云面试时被震住了,办公室门口贴着一幅对联:“梦想永在凌云意意气风发,代码成就万世基积沙镇海。

很快,阿里云几乎聚集了整个集团的技术精英。王坚被允许在内部随便挖人、挖团队,搞得各个部门怨声载道,经常去担任首席人力官的彭蕾那儿告状。一位工程师回忆,当时淘宝和阿里云的工程师甚至有了对立情绪。淘宝的工程师都是草根、实干派,给公司赚到了真金白银;阿里云的工程师都是精英、探索派,不停地烧钱。但阿里云偏偏享有光环,一个例子是:整个集团里只有他们能在北大清华招到人。

团队搭起来了,还得有客户。正好胡晓明(现任阿里云总裁)当时在内部创业,搞阿里金融(蚂蚁金服网商银行前身),不幸成了小白鼠。胡晓明记得,那天开董事会时,他提出想建个阿里金融自己的IT系统,王博士说“通过云计算解决最好”。曾鸣是“帮凶”,说王坚的主意很好,马云随后“补了一刀”,同意他俩的看法。

阿里金融就这样被决定成了阿里云的“陪跑”。无奈的胡晓明只好忍痛承诺:哪怕阿里金融成了炮灰,也要全力以赴支持阿里云

左右手互搏

阿里金融确实差点成了炮灰。早期的阿里云野心勃勃,摊子铺得很大,似乎昭示着阿里要全面向技术公司转型的决心。但在集团内部,阿里云经常被诟病“重复造轮子”,摆着现成的开源系统不用,偏要从零自研一个系统,而研发出的系统又极不稳定,让胡晓明苦不堪言。

2010年4月,胡晓明创办的阿里金融“牧羊犬”上线,项目从第一天起就运行在阿里云上,马云、曾鸣、王坚和胡晓明等阿里巴巴合伙人在T恤上签名留念。

胡晓明记得,阿里云几乎每天都出现各种bug,最疯狂时一晚上出几十次问题,把一块钱算成两块钱,贷款一万块算成一百万。钱批出去了,阿里金融只能哑巴吃黄连。当时负责数据仓库的工程师,从吃荤改成吃素,每天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做数据平台的工程师叫王国涛,和胡晓明吵过无数次,想抛弃阿里云,转用开源系统。胡晓明每次都摁着他坚持,直到那个东北汉子坐在咖啡厅,一边抗争一边掉泪。

集团内部也出现了很多对阿里云的异议:这个霸占着技术精英、每年投入几个亿的公司,两年也没做出什么好产品,打分年年都是集团垫底。有一次开会前,“阿里云要被拆了”的传闻四起,许多部门的高层带着技术负责人准备去抢人。

会上分成支持和反对阿里云被撤掉的两大阵营,大家拼命地拍桌子,争论最激烈时差点打起来。马云顶住压力,说了一句,“我们就赌在王坚博士身上。”

“那种情况下,1000个CEO中999个都会选择放弃。”胡晓明相信。

激辩后的一个周末,胡晓明同马云在西湖边散步。胡晓明又问了一遍:是不是一定要保留阿里云?马云没立即回答,过了10分钟后说:“对云计算谁都看不懂,但既然我们选择了云计算,就是给未来投资,这是国之大器,我们必须选择坚持。”

胡晓明相信马云作出这个决定,仅仅出于“理想主义情怀”,他可能不知道这个目标背后,多少工程师得打碎牙往肚里咽。

胡晓明只好自己向阿里云团队摊牌,“过了春节还这样,我们就自建,用另一套技术体系”。

阿里云大数据事业部资深总监常亮(徐常亮)当时负责支持阿里金融。他记得,2011年末,胡晓明带着团队赶到西湖国际D座钟馗道会议室,向常亮他们哭诉阿里云的bug,打开的PPT上写着“跪求工程师”。

阿里金融一位叫不老(陈鹏宇)的工程师告诉常亮,他一年接了700次平台报警电话,晚上基本睡不了好觉。不老于是把自家宝宝的哭声设成手机铃声,因为听到小孩哭声会条件反射般起床。听完,常亮有种被狠狠扇了巴掌的感觉,“说自己的系统再牛逼也毫无意义”。

“哭诉会”结束,胡晓明向在场所有阿里云工程师深深鞠了一躬。

徐常亮其实也挺委屈,很多时候系统出故障、断网,他们根本没法控制。但对于客户来说,这些统统是阿里云的问题,他们不能say no。为了提高飞天的稳定性,整个春节,阿里云的工程师都没回家,所有人没日没夜盯着电脑屏幕,一行一行地扒代码。

在阿里云陷入最低谷的2012年,阿里集团年会上作了内部调查,大家公认“阿里云是集团内部最理想主义的公司”。这种认可,很大程度上出于对敢死队的同情——在其他部门的同事眼中,阿里云的工程师们太惨了,正干着一件“很可能失败的事情”。

为了尽可能不全军覆没,阿里巴巴同时押注了两支方向迥异的团队:一个是云梯1队,为应对面前的问题,拿开源的Hadoop系统大干快上;另一个是云梯2队,搞自研的飞天ODPS系统(现在的MaxCompute)。尽管飞天研发遇到诸多难题,很多人都清楚,云梯2队才是王坚和马云心中的嫡子,云梯1队不过是“陪太子读书”。

当两支团队的规模都逐渐扩大,集团必须作出取舍了。决定胜负的关键在于,飞天能否攻克“5K”难题,也就是让一个集群内多达5千台计算机虚拟化连接。

“暴风雨最激烈的时候,就是季节交替之际。”褚霸坐在会议室里,一边啃面包,一边对「甲子光年」回忆,当时两方吵得很凶,谁都不能压倒谁。

这种“码斗”也延伸到在阿里内网上“文斗”:2012年,有工程师发帖讨论飞天和Hadoop的对比,引发17000多次阅读。有人强调Hadoop当前水平不错,很快有人反驳应该看得长远;有人说开源社区资源很多,立马有人说,我们遇到的问题已经没法依靠别人来解。

为了增援飞天的研发,阿里再次调遣出最优秀的“特种部队”。褚霸因此从淘宝核心系统来到阿里云。他是中国开源社区最早一批程序员,曾是网易第25号员工,也曾一个人搞定迅雷4.0客户端几乎全部代码,来阿里前曾有猎头给他寄了两年巧克力和饼干,想挖他去盛大。

谁都知道,飞天这次要是还搞不出来,“那就真的算了”。

2013年4月,所有人进入战斗模式,每天两轮汇报,经常夜不能寐,为具体方案争得面红耳赤。阿里云第一任技术总监林晨曦感慨,在阿里云的4年相当于10年,频率调快了两倍半。最紧张时,一位从腾讯跳槽的同学入职,上班第一天,看到大家的状态后惊叹:“你们是真的在做云计算!”

4个月后,战斗结束。

有人欢喜有人感伤。5K难题攻克了,云梯2队胜利,Hadoop集群进入下线倒计时。云梯1队Hadoop集群的元老鬼厉(罗李)发了条微博,“云梯下线正式进入倒计时,老婆知道我心里难受,今天给我买了个礼物:‘公司的云梯停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家里的云梯依旧,支持你继续前行!’在公司为云梯的事从没有低过头的我,感动得哭得稀里哗啦。”

“5K”之战结束后,阿里云陆续吸引了更多人才。一些海外华人技术专家已敏锐嗅到,云计算将在中国掀起变革浪潮。

阿里云机器智能首席科学家山景博士(闵万里)在5K之战后回国加入阿里,他14岁入选中科大第一批少年班,留美16年间曾在IBM和谷歌从事人工智能研究,诱惑他回国的只是马云的一句话——“有一所中国企业拥有的客户数据量比eBay、亚马逊、PayPal加起来还要多”。

第二年,阿里云高级技术专家净业(冯超)也回国加入了阿里云。他是微软第一代架构师兼产品经理,在美国有稳定的生活,住着大房子,社区里绿荫环绕。当地工程师聚集,开车时和别的车剐蹭了,大家的第一反应不是怒火相向,而是友好互问:“是微软人吗?”

净业曾先后收到4个来自阿里的面试邀约,有做to B业务的,有做外贸电商的,有淘宝天猫的,有支付宝的,他想都没想全拒了。那时,阿里给他的印象就是做电商的,“很土”。

猎头第5次用阿里云的职位“骚扰”他时,净业一口答应了。对方诧异地回他短信:你疯了吧?淘宝、天猫、支付宝这样的热门业务你不去,你竟要去一艘快要“沉没”的船?

当时,在大多数人心中,即便克服了5K难关,阿里云依然前景未卜。没人能看清它将驶向何方。

净业之所以“任性”,并非因为看好阿里云。恰恰相反,因为工作需要,他体验过阿里云的产品,感觉还是和AWS及Azure差了一大截——“好比用惯了iPhoneX的人突然换成功能机”。

云计算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远远超过Windows、Office,它就像50年代的原子弹。”在净业眼里,回国投身云计算反倒是个数载难逢的机遇。在这场注定到来的科技浪潮中,即便当不了总工程师,当个“零部件”也让他心潮澎湃。他迅速接受了这份待遇不及微软一半的offer,不顾父母反对卖掉车房,带着老婆、孩子和全套家具搬到杭州。

对阿里云来说,一个时代真正开始了。

在离云栖大会会场不远处,有一尊飞天5K纪念碑,底座一侧刻着参与战斗的227个工程师和他们家人的名字,另一侧刻着王坚的一段记录:“一群有理想的平凡人经历了1757个日日夜夜,用生命和热血写成代码,为云计算开启了未来之势。坚持你相信的,相信你坚持的。”

云栖小镇的飞天5K纪念碑,底座一侧刻着参与“5K之战”的工程师姓名。

回头看,坚持自主研发,不断强化技术实力,确实是阿里云如今取得商业成功的基石之一。

胡晓明曾说:“拿来主义盖不起高楼大厦,自主研发的云才能走更远。”

在今年云栖大会上,阿里云技术研发负责人小邪(蒋江伟)感慨,阿里云之所以可以进一步迭代,进化出更多功能,是因为飞天的代码都是阿里人一行行敲的,阿里云工程师可以做任何修改,他们知道哪里有坑、何时该填、哪里可以优化,这确保了云的整体架构从最初就保持有机统一,能适应随时随地的升级需求。

2018年,世界上最大的三朵云,AWS、Azure及阿里云,均为自主研发。

闯入商业疆土

解决路线之争后,阿里云的下一个挑战是跨出技术试验的自留地,闯入商业化的辽阔疆土。

转折点发生在2015年,此时,行业大势和阿里云内部管理同时发生变化。

从全球云计算行业来看,2015年前后,刚好到了一个云计算产品形态和业务模式的转变期。

此前,对云计算有需求的主要是原生于网络的互联网企业。

所以2009年,阿里云刚成立不久时,就曾在杭州举办了中国地方网站发展论坛,这是云栖大会最初的原型。与现在各行各业群贤毕至的大会不同,当时来参会的是全国中小站点的站长,这批人被认为是云计算产品的第一批目标用户。随后,阿里云的产品开始在内部试错、打磨,直至2011年对外上线,但用户很大程度上局限在网站博客圈。

2009年,阿里云举办中国地方网站发展论坛,200个网站站长前来参会。

之后,让阿里云和中国云市场迎来第一次“小腾飞”的是移动互联网经济。如手机游戏公司,创业初期面临着极短期内用户量快速增长的难题,如果花费数亿元建设自己的数据中心成本高昂,效率低下,上云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这一阶段,云计算主要提供面向互联网公司的云服务。

而2015年之后,随着AI技术、数据技术、通信技术的发展,各行各业都开始有了上云的需求,而且不仅是数据上云,核心、传统业务也要一起上云。

简单来说,2015年前是数据来到云上;2015年后一边是新数据源源不断上云,一边还要回答拿数据怎么办——如何创造更大价值?如何产生新的应用?机器学习、大数据处理技术等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由此,云计算的市场开始快速扩张,一是上云对企业、管理机构来说具有更大价值了,上云意愿变强;二是随着对云计算的需求从互联网圈扩散到各行各业,市场基数也在扩大。

在2015年,亚马逊首次公布了AWS的财务状况,结果颇为惊人,AWS上一年收入额达到了51.6亿元,较上年增长了49%。云计算业务的巨额收入一举扭转了亚马逊20年来的亏损状况。

阿里云内部,也在2014年底迎来了一位正逢其时的新掌门人,胡晓明。

不得不说,阿里的这一步人事棋实在很妙。作为曾被阿里云早期产品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第一位内部大客户,胡晓明深知企业用户在使用云计算服务时的痛点和需求。

阿里云计算设计中心负责人王路平,经历过阿里云4任掌门人的轮转。在他看来,王坚是阿里云的精神领袖,奠定了技术基础,后面两任总裁都是很儒雅的工程师,进一步提升了阿里云的技术水平,但还是局限在技术思维里。而有金融背景的胡晓明则给阿里云带来了更务实的商业思维。

上任后,胡晓明给出了清晰的战略:用技术拓展商业边界,用商业推动技术发展。阿里云进入技术和商业双驱动阶段。

阿里云的气质在悄然转变。

胡晓明有一套自己的工作、管理方法。在文化衫、运动鞋和人字拖最为常见的阿里云,胡晓明出现时永远是衬衫加皮鞋。他有严重的“强迫症”,不能容忍手机上出现小红点,开会时无论谁发言都会记笔记,修改PPT时甚至会和员工逐句探讨该在哪回车分行。在他为阿里云总监和资深中层开设的“孙权班” (胡晓明的花名是孙权)上,他会点名批评KPI表现不好的下属。

许多大单子,胡晓明会亲自出马,可以说,他是阿里云最金牌的BD。

从2014年底胡晓明上任至今,阿里云先后拿下了微博、今日头条、央视、海关总署、杭州城市大脑、世界杯直播等大单。如世界杯直播这样的场景,既带来巨大的业务量,也是对阿里云技术的淬炼。

阿里云算法专家吾斯(陈彬彬)告诉「甲子光年」,从两三年起,阿里云的销售业务人员开始很卖力地四处跑单子,只要是企业或政府有需求都去尝试,不管是什么领域的单子、目前有没有现成的解决方案。没有的话,就在内部拉团队按照需求做研发。

为了更贴近客户需求,胡晓明于2015年底在苏州建立了阿里云分公司。胡晓明的出发点是,苏州有中国最大的城市制造带,苏州分公司的重点就是要探索怎么用云计算服务制造业。

阿里云华东2区总经理董桥(高飞)告诉「甲子光年」,在2016年3月被派往苏州分公司后,他们走访了包括国企、民企、外企等在内的50多家工业制造业企业,了解他们的需求,把行业摸了个透。

最初的难点在于,阿里云也不知道该怎么服务制造业。所有被拜访的公司都知道阿里云,但几乎都对简单地上云兴趣不大。董桥和团队想了好几个方案,一一被否掉,最后他们想到,云不能打开市场,数据可不可以

突破高新企业,这招很有效。它们信息化程度高,老板思维开放,如果能通过数据找到生产环节的弊病所在,他们愿意买单。董桥和团队想清楚路线,“大数据的优势,不在于解决问题,而是发现问题,发现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难”。

董桥决定先从行业标杆企业入手。因为全球排名前10的光伏企业中,有4家在江苏,董桥很早就把排名全球第一的协鑫光伏定为目标客户,一直在找机会出击。

在政府举办的一个中介会上,董桥主动接触到协鑫光伏,6月终于签下第一笔合同,协鑫光伏成为阿里云工业解决方案的首个客户。方案做出来后,阿里云在工业领域的技术实力也得以增强。

在董桥的经验里,最难搞定的是历史积淀很深的基础工业,比如化工业。它们积累了上百年的行业经验,对“用数据驱动生产”很不以为然。

阿里云逐渐摸索出突破这些企业的办法:所有业务人员下车间,细致地了解企业的生产流程和痛点;招聘有专业背景的业务人员,当他们比企业的生产人员更懂行业时,对方不得不服。

董桥的同事中,有些曾在西门子等国际一线厂商工作,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北大、清华、复旦、浙大等名校的博士毕业生,学的是化工、材料、流体力学等工程学科。

几个月前,阿里云的广告词从“为了无法计算的价值”变成“上云就上阿里云”。这条更加接地气的新版宣言,折射出阿里云战略的转变——要从云计算的布道者变成产品、服务的提供者,要用最简单、质朴的话语,吸引尽可能多的合作伙伴,一起造云。

到了2018年,在云栖大会上,人们不仅能看到科技公司,也能看到各行各业的传统企业。从餐饮、百货、医疗到制造业,这些过去很难与互联网联想起来的公司,因为有挖掘数据、变革行业的需求,逐步成为云计算的用户。政府部门同样成了热情的参展方,杭州市西湖区人民法院审理某些案子时甚至不再需要书记员,使用阿里云上的人工智能系统能提前学习所有卷宗,对现场庭审进行记录。

新一轮的上云潮流中,只要有数据、有计算的地方,就有云计算的用武之地。

在极力的开源节流下,阿里云销售额连续12个季度增长100%以上。开拓新的云计算市场,从上任起一直是胡晓明最紧要的任务。

深入无人区

云计算将走向何方?

胡晓明认为,2018年是云计算与产业深度结合的元年。深度结合,就是要在数据智能上走得更远,阿里云已经开始新的冒险,深入真正的无人区——那些连先驱们都尚未穿越的数据戈壁。

具体来说,深度结合体现在阿里云现在力推的ET城市大脑(启动于2015年)、ET工业大脑(2016年)、ET农业大脑(2018年)等一系列行业解决方案上。经过几年的探索,这些被比喻为大脑的智慧解决方案开始有了初步成效。

杭州是阿里云构建城市大脑的“样板间”。

今年云栖大会第一场主论坛,主题是“新杭州故事”,胡晓明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介绍杭州因云计算发生的改变。

某种意义上,杭州的确正从古典之都转变为一个搭建在云上的城市:杭州人熟知的百货公司银泰百货曾一度陷入低谷,云计算驱动的大数据解决方案让它开始转型为新零售公司;吉利汽车用云计算完成了汽车模拟仿真等多个核心生产环节;杭州市59个政府部门的368.32亿条信息,汇聚在基于阿里云打造的政务服务平台上,市民凭身份证一证通能办296项事务;杭州市属11家医院统一使用在云端运行的“智慧医疗”APP,与市民卡绑定,集纳了800余万份居民电子健康档案,让近7000万人次看病时间平均缩短2小时以上。

2018年云栖大会上,胡晓明做“新杭州故事”主旨演讲。

杭州城市大脑2.0正式上线。这个在云端运行的“城市大脑”,神经末梢触及420平方公里,相当于65个西湖大小。它能实时指挥200多名交警、1300个信号灯,让杭州的交通拥堵指数从全国第5位下降到了第57位。

城市大脑做到了一个人们很久以来就好奇、却未知的事:此时此刻,到底有多少辆车跑在杭州的路上。在今年云栖大会召开的第一天,9月19日上午10点40分,这个数字是23万辆。

城市大脑其实是集成云计算、大数据和AI的城市综合解决方案。一个应用是,云端的服务器给大脑提供算力,路边的摄像头收集路况数据,反馈到大脑后,大脑按照特定的算法给出结果,对红绿灯进行自动调节。

在杭州萧山区,救护车需警车开道的画面已成历史。现在,救护车即将出发之际,大脑就能根据对未来路况信息的预测,自动为其规划最佳行驶路线,并确保救护车各个抵达路口前,前方红绿灯优先保障。这相当于“有护卫队给救护车开路”,能将救护车在路上浪费的时间减少一半。

阿里云机器智能首席科学家闵万里告诉「甲子光年」,除了指挥交通,城市大脑还有更多功能:它能从高架桥摄像头中实时发现逆行、违停等非正常现象,并及时报警;监控城市粉尘、PM2.5集中的区域并通知垃圾车、洒水车;在进行城市规划前,基于周边已有的基础设施网络,如电网、下水管道、停车位和道路交通,模拟计算小区的容积率、层高,从而设计更合理的城市布局。

阿里云ET城市大脑人工智能负责人华先胜负责城市大脑的机器视觉部分,他向「甲子光年」透露,城市大脑在技术上已能实时地“以图搜人”。也就是说,未来若发生老人走失等问题,只要他出现在公共场所,便能很快匹配各种信息,找到失踪人员的踪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红绿灯与交通摄像头之间的距离。”王坚在刚刚推出城市大脑时曾感慨。胡晓明上任后,闵万里、华先胜等众多AI专家消除了这个距离。其实早在十几年前,闵万里就已掌握预测路况、调控信号灯的算法,只是当时苦于没有云计算平台,英雄智慧无用武之地。

在新的科技浪潮涌来之际,云计算最大的前景是成为一种动力,催生AI等新科技与传统行业之间的化学反应。当它像水和电一样寻常、被人们忘却时,云计算将赢得自身的胜利。

阿里云仍在向戈壁更深处走去,闵万里告诉「甲子光年」,工业大脑比城市大脑更难。

工业场景比城市场景更难被理解,壁垒更高。阿里云搞定协鑫光伏的订单后,两个内部工程师团队先后接手,但都因难度过大中途放弃。阿里飞天一部工业大脑算法团队负责人光盐(吴云崇)率领的第3个团队终于做出方案,将协鑫光伏良品率提高了1%,每年为其节省上亿元成本。

这两年,光盐和团队去过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厂,包括雾气升腾的锅炉厂、震耳欲聋的光纤厂、橡胶厂、石化厂……他们通过传感器收集数据,花几个月时间泡在数据海洋里,试图找出与关键生产指标相关的可控变量,从而优化生产结果。

阿里云现在内部常说一句话:以后科学家不是在办公室里写代码,而要去工厂车间里写代码。

阿里云飞天一部工业大脑算法团队负责人光盐在印染厂写代码。

云计算的触角甚至已进入人类文明最原始的领域——农业。

阿里云农业大脑的工程师牧柏,每年有一半时间在出差,去茶园、果园,他和同事用海量照片训练出的AI,能判断茶叶是否为手工茶、甜瓜甜不甜。牧柏还有一群同事经常去猪圈,他们研发的农业大脑能实时记录生猪的健康状况、运动量等信息。

深入各行各业,研发基于云计算平台的系统解决方案,很可能将是阿里云未来数年的关键战略所在。听起来有些本末倒置:本可以躺着挣钱的电厂,为何耗费力气研发各式各样的电器?

现阶段,这既可能是为了卖出更多的电,也可能是为了掌握更尖端的技术。当然,这一过程还能造福社会,将电的益处推广给全人类。毕竟,电本身没有太大用处,只有电灯、电冰箱、计算机造出来后,电对人类的价值才真正实现

在“孙权班”上,胡晓明曾问过一个问题,什么叫云计算?他发现,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做技术的人,认为云计算就是弹性,就是数据中心的操作系统;而做市场的人认为,云计算就是变革。而对胡晓明来说,阿里云要的不仅仅是实验室的技术,更需要拿这些技术去产生更大的价值。

阿里云CDN事业部总监叔度(朱照远)告诉「甲子光年」,阿里云一家公司不可能独自完成所有的解决方案,过程中势必要与各行各业的中小公司合作,打造更广阔的生态圈和平台。

从一行代码出发,淌过沼泽,闯向更广袤的无人区,阿里云的目的地似乎既是乡野市井,又是星辰大海。

王坚曾打比方,互联网、数据和计算,是新时代的火、新大陆和电。取火、发电、寻找新大陆都是既浪漫、又危险的冒险之旅。

每年夏天,胡晓明都会带阿里云的骨干来一场戈壁徒步。在极度考验毅力的旅程中,有人脚指甲盖磨掉了三四个,有人因脱水举着盐水瓶,有人拄着拐杖一步步向前,但绝不会有人回头。因为在孤寂的沙漠中,回头意味着掉队、死亡。风沙肆虐里,除了前进、坚持,别无选择。

这也是他想传达的:造云路上,宁可西行死,不可东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