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杭州在自己的后山搭建“宋城”并引来无数游客的时候,开封似乎更有资格来传递宋朝的故事,但王朝的辉煌在这里只留下了背影
文|本刊特约记者 罗旭
另一幅“清明上河图”
她拿起那个已经很毛糙的塑料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用胳膊上的袖套利索地抹了抹嘴,继续做起案子上那幅水墨山水的汴绣。我在三、四米远的地方几乎看不清楚她手指间的针,只是能看到山色婉转在她手里的细腻渐变。她和另外几个中年的女师傅稍显拥挤的坐在一起,她们都穿质地密实的工作服,戴蓝色粗布袖套,刘海儿被几个最简单的黑色卡子紧紧地贴在头上,甚至连一点点淡妆也没有画,额头上有些微微的汗。如果不是案子上那些半成品刺绣铺张出的秀气,我会以为错进了南方的某家服装代工小作坊。
这是开封汴绣厂的一个生产车间,曾经是北宋的皇家“御绣院”,现在是经济时代的轻工业生产单位,用今天的词汇组装一下,让人感觉到怪异甚至错乱。
直到离开开封汴绣厂,我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问一下那个还算漂亮的年轻女工的名字,我很想问她几个简单的问题,好知道她究竟经过了怎样一个过程开始了这个职业,与开封汴绣厂那堵陈旧围墙外面的时髦的同龄女孩相比,她会有怎样不同的心境,她的内心果真像那些刺绣一样安静平和么?在她手下的万千气象,那些被精确针线所描述的古朴的风景、生动的人物、繁华的历史,是否使她获得不一样的成就感,以至于有力量使她摒弃那些街头的时尚与躁动?
我猜测,她会不以为然地告诉我,这些问题问得太酸太矫情,人家只是个汴绣女工,和那些往T恤左胸绣耐克logo的南方女工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打算有什么区别。但我讨厌这样的回答,的确,当她操起针线的样子,眉宇间的神采,丝毫不亚于杂志上常常出现的意大利国宝级的裁缝和鞋匠们。我甚至更加矫情地以为:在她的神情里、在生产车间那些女工的手指间、在开封汴绣厂灰蒙蒙的仓库里,能看见开封的性情和灵魂。但她们跟这个城市一样,在滚滚前进的道路上似乎有些迷失,她们最浓笔重彩的年华和历史在轰隆隆的推土机制造的灰尘中,正变得黯淡无光。
开封汴绣厂位于开封一条并不重要的街道上,无论它的院墙、大铁门还是办公楼和车间,都残存了大量计划经济时代的标准气息。当我们离开那里、当我的注意力从那些汴绣女工转移到新的见闻上,突然感觉这条街上所有的内容,其实和中国任何一座三线城镇没有多大区别:狭窄而容易拥堵的街道,散落的摊贩,匆忙的人们,因为缺乏城市规划而显得有些错乱的建筑,闪烁着最新科技光芒的门头与招牌,还有流行音乐和汽车喇叭所共同堆积出的烦躁声音。它就像当下中国城市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切片,令人熟悉的有点无聊。
这种无聊的感觉一直纠缠着我,直到鼓楼夜市的一个大娘把那碗红薯粉“摔”在我面前。
“十块!”一个水桶腰上系着脏兮兮围裙的大娘操着开封普通话喊出这一碗红薯粉的价钱,那个浅口、近似于碟子的碗几乎是摔在桌子上。看上去味道还不错,但你仍然觉得这十块钱的价格并不象大娘口气里的感觉那么理直气壮,且不说这片乱乱的市场让人感觉厌恶,即便是拿到东南角的肯德基里,一碗红薯稀饭卖十块钱也有点宰人。
这时你只需把头抬得稍微高些,环顾四周,那些仿造痕迹明显的雕梁画栋,破旧的酒旗,卖字画的牌匾与店铺,不远处还有茶馆里传出古老剧目的梆弦不坠,一派略带陈旧的古色古香堆在你的眼前。这些复制了王朝符号的市井样貌,大约为那碗十块钱的红薯粉额外增加了不少“无形资产”;毕竟,这里是鼓楼,背依古都开封,按照电影《手机》里的台词:要是搁宋朝,普通话就是开封话,开封话就是普通话。
湮灭的和新生的
或许那个大娘的自信心来自鼓楼夜市声名远播的巨大市场,“店大”欺客,多少蛮横了一些;或许这样的自信来自更远处——许多王朝在这片土地上积攒下来的气质?就像北京人总觉得自己都很“皇城根”一样,当人们大老远跑来这里向这大宋的片段遗迹长吁短叹,也顺带滋长了夜市摊贩们的喏大雄心。
可实际上,摊贩们,或者更多的开封人,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自信,她们的蛮横更应该被解读为一种焦虑。如果不是两条交通大动脉在开封的西边交叉,这座古老的都城仍然安稳地躺在中原大地的中心位置,在上个世纪开始的时候,关于中原大地的诸多历史、文化、人物、事件,你更容易遇见开封,而绝不是郑州。直到今天,河南大学仍然习惯于骄傲地看着郑州的其他高校,独自筹备自己的百年校庆,接纳着来自全球各地的师徒渊源,并被年纪很长的老先生们认为是中原的学术重镇。那位以河大为母校的同学也会时不时炫耀一番,但手里的论据十足搞笑:“你看河南多少的大学都是启功先生题的校名,但在河大,他只能为‘外语学院’题字而已。”
在我看来,这样善意的小自信,是开封最引人喜爱的地方。它来自于一座城市真正的根基与传统,来自于对自己历史的谦卑与尊重,来自一些真诚的市民对于这座城市真切的传承。可惜的是,开封城里这样的传统,或者说那些扎实的故事,真的是越来越少了。即使清净如河南大学,也不得不面临优秀教师的出走以及老先生们的逝去。随之而来的,便是迫不及待的合并,不由分说的扩招,以及水涨船高的收费。
河大失去的冷静,仅仅是开封变得焦虑的一个缩影,而且是一种略显迟缓的缩影。这座城市的焦虑似乎来的更早,来的更凶,来的更无从解脱。他和所有的发展中城市一样,急于摆脱当前的陈旧。其实当下的中国,又有哪个古都不焦虑呢?
王朝的背影像是一抹温暖的夕照,常常带给古都们难以脱卸的荣耀与尊严,当然还有旅游业所招徕到的那些外来者,它们朝圣一般的仰望眼神更带给古都子民难以名状的自信和快感。可另一方面,面对新的城市格局,现代城市思想对于历史的冲刷与臧否,它们需要拿出象样的系统方案,来完成历史与现代的转接、传统与新兴的续传。于是这些古都们,一边守着断壁残垣的城墙与遗迹,作为旅游业不可或缺的符号,聊以告慰自己的城市的悠远历史;一边放手兴建更加新鲜的道路、建筑与生活,并在这个过程中梦想着复兴曾经的荣耀,或者至少不要愧对先祖的成就。
夹在历史与现代中间,站在历史的肩膀上寻找新的高度,这就是开封的命题。
其实每次去开封,都不愿意在那些仿造的古旧建筑面前做任何的停留,至于每个河南人大都耳熟能详的景点,无论铁塔或是龙亭,开封府或是大相国寺,还有门票昂贵的清明上河园,都不怎么乐意去。看着那些在赝品的风景里拼命留影的人们,似乎都是为了一个“开封”的名字而来,至于真正的“开封”,他们才没时间去了解,我们似乎也没时间和心情去讲述。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人们只有拍过照片,才能证明自己到过那里。可他们真正到过么?
很显然,那些残破的城墙以及每一块墙砖里的历史,并没有被今天的开封真正的珍视和开采,它作为一种文化商品的味道远远超过了作为文化精神的意义。这种眼光多少有些短视,需要适度的调整和回归,让现代重温历史,让历史见证现代。如果开封古城在未来的开发过程中,可以抛弃那些变卖历史的想法,不再嬉皮笑脸的将自己陈列在各色游客面前,反而会获得更真诚的尊重。我们曾经复制砖墙、复制历史、复制宫殿,并在赝品的建筑里复制那些曾经的礼仪,里面穿着CK内裤的年轻人外面套上复制的宋朝服饰,随意抛出复制的绣球并开始一场15分钟的喧闹“婚礼”。希望这一些都在“古城维新”的过程中被洗刷和湮灭,转而换作另外的、对历史更老实的建设内容。
在这个历史被改造、历史被价值商业化的过程中,我不知道是应该拍手称赞,还是该掩卷叹息?问题是无论我或者无数人如何感叹,开封已然回不去了,也根本无意回去。每当我在鼓楼夜市的拥挤里艰难行走,就忍不住疑惑:眼前这些按捺不住焦躁的摊贩们,和《清明上河图》里的翩然人物真的竟是同乡?
其实,无论我们如何苛责开封,也都必须承认,开封是不可替代的。当杭州在自己的后山搭建“宋城”并引来无数游客的时候,开封似乎更有资格来传递宋朝的故事。这种感觉就像我第一次走进开封汴绣厂的车间,那些用塑料水杯的师傅们,一针一线编织着古典名作中的璀璨汴梁。说实话,那些女工的面容有点麻木,但绣品中的气息,却有着十足的风范。这样可爱的矛盾,又该如何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