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青田人想方设法到德国来淘金。但现在,他们试图回国去赚取更多更多的钱。像傅春平这一代的青田人已经不太想奔波
文 / 本刊记者 谢丁
很长一段时间,傅春平的百乐酒楼被当做柏林青田同乡会的据点。这栋三层高的小楼位于柏林的西北郊,四周都是别墅群。像这个城市大多数居民区一样,这里人流量稀少,很难想象有多少顾客会光临百乐酒楼。
青田同乡会是柏林最大的中国人社团。在柏林街头,如果你遇到一位中国人,身上没有挂相机,看起来又不像学生,那么他十有八九来自青田。青田是中国浙江沿海的一个小城,全县48万人,华侨就有20万人。他们分布在全世界120多个国家。有超过5万青田人居住在德国,他们几乎都做着同一个生意:中餐馆。
傅春平餐馆的名字,来源于旧上海的“百乐门”。门前两个巨大的石狮。像德国的许多中餐馆一样,一楼的饭厅昏暗逼仄。每个餐桌之间,用金黄色的钢柱和刻着花鸟虫鱼图案的玻璃隔开。天花板是五彩缤纷的仙女图。窗台上放满了瓷器,遮挡着已经很少的阳光。服务生都是中国人,戴着金边眼镜,穿着唐装──这里的制服,衣服上绣着外国人永远看不懂的中国书法。德国人喜欢这些,他们认为这才是心目中的中餐馆。青田人开在柏林的餐馆大都如此。
傅春平一家住在三楼。他的小儿子已经结婚。在下午清闲的时刻,他喜欢和孙子在饭厅里玩玩。他曾担任两届青田同乡会的会长。每两年一次的青田同乡大会,都在百乐酒楼召开。
同乡会里的人们互相是很熟的,谁是谁的远方亲戚,谁又是谁在青田老家的邻居。当你向某个老板提到另外一些餐馆老板的名字,他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那些人的发家历史:“噢!他啊……”或者,“他的大舅子的朋友的前老板,是我姑父那一辈创业的同伴……”
终极梦想: 开餐馆
傅春平是柏林青田同乡会有头有脸的人物之一。59岁的他看起来偏老,干净的白衬衫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手里拿着《人民日报》的海外版。直到今天,他德语也说得不好,甚至连普通话也不是那么流利。
傅春平第一次到德国是30年前。他至今记得那个日子,1980年2月26日,他从北京离开,辗转伊朗、南斯拉夫、瑞士,最后抵达德国。那一年他29岁,在青田县已结婚生子,老婆正怀着第二个儿子。他和一个同乡在法兰克福机场兜转了半天寻找出口,几乎是最后离开机场的乘客。因为不熟悉交通,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到邻近另一个小城海德堡。车费花了150马克,相当于当时国内一个普通人月薪的好几倍,傅春平说当时他心疼死了。
他的大舅子——几年前已经先到德国——帮他在海德堡找了一份中餐馆的厨师工作。相对于其他各种各样的探亲、旅游签证,工作签证让他很容易在德国留下来。但事实上傅春平根本不会炒菜,只能打打杂。餐馆老板是个台湾人。他的薪水比其他台湾人要少一半,月薪900马克,每天工作10个小时。他偷偷留意厨师们如何炒菜,记住每一个菜的配料,慢慢就变成厨师了。“反正外国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餐味道。”
在海德堡待了一年后,傅春平想加薪,由此和台湾人有了劳资纠纷,甚至闹到了中国驻德国大使馆。一个开餐馆的青田同乡给傅春平打电话:“听说你在那边做得不快乐,到我们自己这边来吧!”
自己这边!——傅春平第一次意识到同乡是多么重要。
1982年3月,他辞职准备前往青田餐馆。薪水和以前差不多,工作更忙——每天工作13个小时。但青田老板答应,帮他缴社会保险,以及尽其所能帮他把国内的老婆移民出来。但一年后,这些承诺一个都没兑现。傅春平再次陷入劳资纠纷。这次是和青田同乡,让他尤其愤怒和心凉。
他最后一次去餐馆上班时,老板对他说不要来了,并马上给警察局打电话,说傅春平无故旷工,违反劳动法,最好取消签证。警察局的通知很快到了傅春平手上,他不懂德语,对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的看。那是他第一次和青田老乡在德国撕破脸皮。
“什么人都有,但大多数老乡还是互相关照的。”傅春平说。随后,一家位于西柏林的青田餐馆让他去那里工作。那是1983年,柏林墙还照旧耸立在西柏林周围,很少有人愿意到那里工作,觉得危险。
那年5月,傅春平的老婆从青田来到了德国。他们夫妻决定在西柏林常住。因为当地政府为了鼓励人们到这里工作,每个月另外补贴8%的薪水。3年后,他们在西柏林的繁华区域开了第一家餐馆。他用六年的时间,完成了自己的海外梦。
柏林墙倒塌之前,德国的移民政策有个奇怪的“漏洞”──未满16岁的孩子进入德国,是不需要签证的。傅春平每次回国,都会带一两个孩子重返德国,大多数孩子是他同学或朋友的——他在青田的亲戚并不多。在那段期间,他一共带了十几个小孩进入德国。
进入德国是第一步,拿到长期或者永久居留权是第二步。对大多数青田人来说,他们想要的是先在这里稳定下来,直到实现他们的梦想:开餐馆。但1992年1月起,移民政策有变,“漏洞”消失了。青田人的目标,开始变成首先申请到国外探亲——总是能找到亲戚去探的,然后想尽一切办法留下来。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傅春平在西柏林的餐馆“富春楼”,开始成为青田人最大的落脚点,涌进越来越多的青田老乡,他们大多在这里等待签证延期或者各种留下来的机会。
傅春平夫妇那时租了一个64平方米的一室一厅。最多的时候,一共容纳18个人。男人睡客厅和厨房的地板,女人睡卧室。他的妻子叶春娥说:“我们夫妻因此分床三年。”在餐馆,这些人免费吃喝。“猪肉一煮一大块,烧鸭子都是一烧烧5个。”她说,“我知道他们出来不容易。”
这种盛况持续到1988年,傅春平的儿子终于从青田来到德国。那段时光傅春平最苦,但或许也是最快乐的。德国统一之前,也是中餐馆生意最好的时候。多年以后,他当年带进来的小孩,也开了自己的餐馆,而那些曾经在富春楼长期免费居住的青田人,谁都不会忘记傅春平。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留在了德国。
坚守,还是回去?
传说第一个从青田走出去的人是在300年前。这个偏远的小山区位于温州和丽水之间,在中国的改革开放前,它一贫如洗,人们不得不走出去讨生活。由于离海边很近,他们大多数人选择海外,更精确点是欧洲。
第一批到欧洲的青田人(大多数是偷渡),唯一的生意是沿街上门推销石雕。那是一种青田自产的玉石,雕成烟嘴等欧洲人喜欢的款式。他们一般赚了一点钱,就回到家乡还债过日子。但总有一些没赚到钱的,觉得没面子回家。随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把他们留在了欧洲。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一大批青田人因此在欧洲获得了永久居留权。
拥有一家餐馆,曾经是在德国青田人的终极梦想。他们给自己安排的国外寻梦之路非常简单:想尽一切办法出国,想尽一切办法留下来,想尽一切办法开一家餐馆。那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生活。
1992年,傅春平开了自己的第二家餐馆“百乐酒楼”。自从柏林墙倒塌以来,西柏林的经济再也不如以前,中餐馆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最后他卖掉了第一家餐馆富春楼,一个中国人经营没多久,又卖给了一个越南人。越南餐馆已经开始逐渐占据柏林市中心的大街小巷。青田人都知道这些,但大多数无力去改变这个现实。
1997年,德国的华侨仓促间成立了第一个温州同乡会,原因是为了迎接来自中国国内的一个政府代表团。随后,温州、青田、浙江等同乡会挨个冒出来。
但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同乡会对自己的生意到底有多少帮助。他们似乎一般只有在需要捐钱时才会出现。而更多时候,同乡会扮演着专门迎接国内代表团的角色。在中国青田政府的官方网页上,你能找到数十家打着青田名义的同乡会。但对傅春平来说——即便他曾担任两届会长,他也认为同乡会目前的能量非常有限。
经济危机和行业竞争,正在使青田人曾为之骄傲的中餐馆遭受打击。谁都要生存下去,青田人之间难免有所竞争,闹翻脸的事也常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也会出面调停。因为相互之间知根知底,事情总会在圈子里传开,或者传回青田老家,所以大家会顾及一些颜面。
傅春平说,在德国的中餐馆,能改行就赶紧改行吧。
如今,每年都有大量的青田人选择另走他乡。他们大多前往意大利和西班牙,但不再把中餐馆作为自己的梦想。小商品贸易成为青田人在其他国家的首选生意。傅春平说,因为那些国家的人比较容易接受低质量的中国商品,而德国人是很难的。在欧洲,巴塞罗那如今是青田人最为集中的城市。市中心凯旋门附近的服装批发市场,大部分经营者都是青田人。他们终于在德国之外聚集成一个青田城。
但从青田往国外走的人越来越少了,如今青田是浙江最富裕的地区之一。在德国,如果你不想再做餐馆,或许你还可以回国投资。30年前,人们想方设法到德国来淘金。但现在,他们试图回国去赚取更多更多的钱。但傅春平这一代青田人已经不太想奔波。
他们的下一代,也许还有更加未知的前途。这些青田人的移民二代没有方向,而且距离柏林主流社会更远。他们从小在国外长大,很少有可能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再度远涉重洋去寻找梦想。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甚至没有离开过欧洲。
他们最不愿意做的,就是继承父辈的中餐馆。但多数时候,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