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的门从过去半开着变成了窄窄的一道缝儿，但制造业的小企业主们还是想奋力挤进去，因为残酷的冬天来了
文｜本刊记者 刘涛 ?摄影｜本刊记者 戴世恒
王善国需要钱，不是为了添机器，买设备。因为没有订单，点点针织的工厂中有20多台织布机停在那里，没事儿可干。他在为一个不期而至又意外寒冷的冬天做准备。
4月16日，在青岛服装工业园，一见到王善国，他就很小心地从一个纸口袋里拿出几张建设银行的宣传单，这是几天前他在一个银企合作推介会上拿到的。“以前营收规模在2千万以下的才算中小企业，现在1.2亿就是小企业了，就可以享受到建行为中小企业推出的优惠贷款政策。”他语气中带着希望，这意味着他和妻子做了8年、年收入达3000多万元的青岛点点针织有限公司也许能拿到贷款了，只要有两三百万元，他们就更有把握捱过2008年。
更早几天，东元律师事务所律师张青永从北京赶到山东德州的宁津县，为100多家企业讲如何融资。张青永在圈子里已经有了些名气，过去六年，他曾经为700多家中小企业找到了资金。宁津他是头次来，县里工业发展局的局长和县长助理为表敬意亲自到北京迎接。这一圈走下来，张青永觉得，宁津是个创业氛围很浓的地方，官员在想怎么围绕渤海圈进行产业定位，怎么帮企业贷到款融到钱。干企业的人一边忙着生产经营，一边也在为钱犯愁，没人谈吃喝玩乐。有的企业主找到银行，银行说无钱可贷，大部分人觉得银行像衙门，里面的人是大爷，不知怎么打交道。
搁在一年前，这些四处找钱的小企业当然是潜在客户，但现在张青永并不兴奋。他心里有笔帐，今年找他咨询的企业比去年同期多了15%，他有把握做成，且愿意接下来的案子却少了20%。过去律师被银行追着跑，几乎每星期都会有银行经理打电话给张青永说，什么时候一起坐坐，给我们把把关，争取多放些款。可今年电话少了，饭局少了，经理们的口气也变了，总是强调要找优质客户。
银行的门从过去半开着变成了现在窄窄的一道缝儿，但王善国还是想努力挤进去，因为冬天已经来了。
能不能挺过2008
最早感到寒意的是胡红宇，点点针织的总经理，王善国的爱人。
去年底，中央电视台天天报《劳动合同法》2008年1月1日就要执行，胡红宇听的心都凉了。一个纺织女工，从放下锄头走进工厂，到成为一名上机不打针，织布没次品的熟练工，至少要半年。企业要给她培训，承担她手生时的损失和风险。现在，工人只要提前一个月打个招呼，就可以离开，而企业要解雇一个人难上加难。按照《劳动合同法》，企业要给所有员工上三险一金。点点有100多名员工，一年单这项开销就是四十几万，在这个胡宇红看来是“撅着屁股捡钢蹦儿的行业”里，夫妇俩一年快要白干了。再说很多员工也不愿意上，觉得上保险带不走，缴住房公积金又用不着，在厂里干几年后回家种地，到哪里去讨这笔钱。
胡红宇很焦虑，她不敢也不愿相信《劳动合同法》会真的执行下去，但很多韩国企业已经被吓坏了。2007年12月前后，青岛有70多家韩资企业突然撤走。最有名的是烟台的世刚纤维。2008年1月13日，世刚的30多名韩国高管集体逃跑，企业一夜间倒闭，欠下几百万元的债。“我们没有韩国企业那么轻松，他们换个地方，换个名字，重新注册，又能享受减二免三的政策。我们只能忍着。”山东滨州亚光棉纺公司的商勇军说道，亚光是点点的棉纱供应商。
吓走了韩国公司的《劳动合同法》让工人的心思活了，胡红宇知道，要留人，最现实的办法就是涨工资，可眼看着订单越来越少，厂里1/3的机器和人都闲着，拿什么钱来涨呢?何况，侵蚀利润和现金流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2005年，胡红宇在清华大学读MBA，老师曾说2015年中国将进入高成本时代，现在那些经济学原理和模型她都不记得了，但她知道，高成本时代提前来了。工人的工资在涨，原材料也在涨。2004年新疆棉1.1万元/吨，2007年1.3万元，今年1.5万元，棉花同比涨了15%，但亚光的棉纱只涨了不到10%，他们并不敢把成本全部转嫁给点点这样的面料厂。点点的另一种主要原材料是涤纶，是从石油里提炼出来的。今年4月，石油涨到了113美元/桶，原来1.4万元/吨的涤纶，涨到1.6万元了。还有煤，涨得更快。不久前，与点点针织有生意往来的染厂发来了传真，说一吨布的染费要提价500元，因为煤涨了，水电费涨了，环保税涨了，即便这样，每吨还有460多元的新成本是由他们自己消化的。
更可怕的是美元不断贬值，纺织行业平均5%的纯利，眼看着就贬没了。4月10日，人民币兑美元汇率跌破了7.0，进入“6时代”。我们到点点针织的当天，汇率跌到了6.9，王善国猜测到6月份就会跌到6.5。他一筹莫展，“园区里的大部分针织、服装企业都是外销为主，今年美元汇率如果从8.33降到6.5，企业20%的利润就没了，但我们纺织业的利润是一块钱一块钱捡起来的，哪有20%的利润呢。不要说其他成本在上升，就美元贬值这一点，已经把我们逼到生死边缘了。”“很难做，今年大家就是在挺，挺不住就拉倒。很有名的樱花纺织不就倒了吗，挺不住了，也可能是不想挺了。”商勇军说。
点点针织被夹在了中间。在它上游，各种原材料都在涨价，但它和面纱厂、染布厂一样，不能把全部成本转嫁给它的客户外贸公司。王善国要求涨价，10单中有2单涨成了，就不错。但外贸企业也很难。比如点点针织做的床上用品面料，外贸公司会出口到日本的商场，这个价钱是早就谈好的。如果他们接受点点要求涨价的要求，就是减少自己的利润。“美元贬值对外贸公司打击最大。他们现在不敢接大单，单子越大，赔得越多。他们干脆不接单，或者只接短期的小单，一个月就能出货的，这样汇率的风险会小些。”王善国说。
外贸公司不接单，点点就没活做，厂里的机器一台一台停下来，各种水电、人员的费用每天要照常支出。“所有问题最后都压在资金链上了，资金链一断，就算接了订单，也会延误，耽搁时间长了，就要赔付外贸公司的损失，企业干不下去，只能破产。”王善国不希望这样的命运成为点点的未来。
银行雪上加霜?
贷款、借钱，充实现金流，这是中小企业挺下去的惟一出路，银行是他们最先想到的，却也是最不抱希望的。
王善国夫妇2000年从山东滨州来到青岛，50万元起步。当时，这里的针织企业只会织平面，不会织花色，王善国把织花技术带了进来，不到3年点点的收入就上了千万，毛利是现在的几倍。早些年，王善国找过银行要求贷款，但以各种理由被拒绝。这两年，点点已经成为园区里营收规模最大的针织企业。他也贷过一次钱，是2006年找当地的农信社，贷了100万元，添了新设备，盖了新厂房。“要是能贷到更多的钱，现在两个点点针织都有了。”王善国说。
或许，他们真要庆幸前几年没有扩张，如果不是摊子小，他们现在可能已经无法维持下去了。今年，王善国又去找过农信社，他知道农信的贷款年息已经上调了50%，是1.2分左右，但他还是想用抵押房产、或者信誉担保的方式贷上一两百万。但农信社的人说，他们没有把已经贷出去的款停下来就不错了。
银行缺钱吗，钱上哪儿去了?“2008年，银行手里的钱并没有少，但中小企业想贷款确实更难了，他们正在成为被挤压的对象。”张青永律师说。去年一年，中国人民银行6次加息，10次抬高银行存款准备金率，企业贷款的基准利率一路攀升，现在年利率7.47%，五年以上利率是7.83%，而银行给企业的实际贷款利率还要在基准利率的基础上浮动10%-30%。这些都是过去二十年来从来没有的。
“美国次贷危机对中国金融决策层心理上的冲击是很大的。过去两年中国的股市、房市不断升温，政府一方面担心出现资产泡沫，一方面担心通货膨胀，引发经济衰退、失业率上升等问题，因此从去年开始不断回收流动性资金，抬高贷款利率，实行从紧的货币政策。”张青永说。
让中小企业融资出现窒息的还不止这些因素。2008年中国人民银行推行货币配额制度，即硬性规定每家银行每个季度每个月可以放多少款出去，这种配额制只有在过去计划经济时代的时候才有过。“企业在年初对资金的需求量一般占到全年50%以上，往年银行在前3个月把后8个月的钱贷出去很正常。但现在银行不知道下个月下个季度能拿到多少配额，所以放款非常谨慎。再加上银行上市后，客户经理是终身制，他们更要考虑放款的安全性，原来可以放5个客户，现在只放3个，3个里还要精心挑。”张青永说。
在从紧的金融政策下，银行青睐两类客户，一是个人购房贷款者，一是与银行有长期合作和授信额度的大企业，中小企业不断因各种新理由、新政策被排斥在贷款对象之外。王善国的感受很直接，以前贷款只要有抵押就可以了，现在用自己的房产、生产设备做抵押都通不过了。王善国咨询了不少银行，银行认为，设备都是可以转移的，必须提供拥有不动产的证明。点点两年多前就买下了工厂的土地，但土地证至今没有发下来。
除了不动产，一些银行的新政策还要求企业提供近三年的财务报表和审计报告，张青永认为，这一条又把相当一部分渴求贷款的企业关在了门外。中小企业在成立初期很少有健全的财务制度，按照资产负债表、现金流量表和损益表对每笔收入和支出进行确认，一些企业还在纳税问题上动手脚，一般有两三本帐是不奇怪的。有的企业，从一本帐上看它是亏损的，但另一本帐上它是盈利的，它交给银行的公开帐本并不能反应企业盈利的真实水平，银行拒绝贷款有了很正常的理由。
王善国一度不对银行抱任何期望了，但他又不想去找民间的拆借机构，它们的利息高得吓人。直到几天前，他在园区举办的银企推介会上结识了建行的人，知道建行针对中小企业推出了“速贷通”和“成长之路”两个新产品。让他更兴奋的是，建行的贷款利息要比农信社低30%，年息只有8厘多，而且在没有房产、没有土地证的情况下，允许信用担保，贷款额度在2千万元以下。王善国觉得，找别的企业为自己担保不太现实，一是点点针织规模小，愿意担保的企业不多;二是银行要对提供担保的企业做严格审核，时间成本很高。他想和建行方面商量，先把自己价值130万的房子押出去，贷出80万元用于充实企业的流动资金和新技术、新品种的引入，等工厂的土地证下来了，就可以用企业的不动产做抵押了。“我已经和建行的人约好，晚上一起谈房屋抵押的事，现在感觉基本上应该能办下来吧。”王善国说。
不过，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点点针织的时候，他接到建行工作人员的电话，说晚上有了另外的安排，会面要取消了，见面的具体时间以后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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