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中国商界的潜规则,老海归刘修才经历了一个从梦想到现实的痛苦轮回
口述|刘修才 ?采访并整理|本刊记者 杜若洋
碰壁
1977年春节前的那场大雪留给我刻骨的绝望。
1974年,我高中毕业。和所有同龄人一样,我毫无选择地成为了下乡知青,我当时下定决心要一生扎根农村,用双手改变农村面貌。我是村里的生产队长,是重点培养对象,但我的满腔热情只持续了一年。当时,我直接参与村里的很多重要决策,看到官僚们太多的腐败,几乎感觉不到有公平正义可言,这对我打击极大。
1976年,我们为一座大坝修筑溢洪道。第二年春节前,我让其他人都回家了,自己留下来看工地。一个早晨,我打开工棚门,发现外面漫天大雪。在那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的地方,我一个人站在大雪中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我问自己:“我的一生就这样度过了?”在那一刻,我的人生触到了谷底。
恢复高考后,我义无反顾,在中国科技大学找回了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以当农民的劲头学习。宿舍里有四个人,我们上厕所、在食堂排队,手里从来没有离开过词典,每读一门课,就要把科大图书馆里的相关书目全部读完。我在中科大一直读到博士,导师是两弹一星的元勋杨崇宗。我是个拼命三郎,做试验非常投入,在试验状态中我一般是想不起吃饭的,几乎都是导师给我打饭吃。但杨教授没有自己的实验室,我只能借实验室做课题。因为我做的比较顺,后来其他老师都不准我再用他们的实验室。有人鼓励我,说国外是年轻人的天下。于是我放弃在科大的学业,出国从头开始。
在美国,我遇到了一位非常严谨的导师,学术界很多人都怕他,但他非常喜欢我。在他的实验室里,我拿到博士学位只用了1年,之前最快的学生用了8年。后来导师推荐我到一位世界一流科学家那里做博士后,但我发现他经常剽窃一些年轻科学家投稿中的成果,给自己的学生做进一步研发。原来大科学家就是这么回事,好像当年在农村一样,我觉得自己最崇拜的东西染上了污点,信仰瞬间颠覆了。
完成博士后,我在一家知名的美国医药公司里做了一段时间。1994年,北大在搞一个生物城,国内只有我是在国外大公司工作过的海归。我和北大商定搞一个公司,我作价100万美元作为无形资产,同时兼职带一些学生;北大出资200万美元,占55%的股份。与北大谈好后,我把美国的工作辞了,等回到国内,北大告诉我没钱,我被忽悠了。
这个时候,四通集团正想投生物医药,经人介绍,段永基找到我,没谈多一会儿,他就答应投资400万美元成立四通医药,我担任CEO。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商业。我在中科院发现了一个做了10多年的生物发酵项目,但一直没有商业化。我说服董事会把这个技术买了下来,后来一个美国公司开价2000万美元购买,虽然没买成,但它给四通带来很大震动,他们这才知道原来生物技术能发大财。我们在技术上做得不错,但我不懂管理,经常被业务员骗。他们把企业的预收款放到自己的公司,我都不知道。我是个结婚时连喜糖都不会送的人,但销售员回来永远和我说医生、院长、药房主任要送多少钱,我感到白衣天使都变成了坏人。
后来四通改制,成立了北大四通药业。大家都看好我们,插手的人多起来,公司产权也不清晰。当时我已经干了快3年了,老段说,所有人的工资由公司决定,修才的工资自己决定,这么一说我也不好给自己开工资了。
我渐渐明白,在中国商业界不能简单地信谁,我决定不做了。1996年圣诞节,我辞职回到美国,把自己所有的股份赠送给了公司,大概价值200多万美元。这段经历和我后来改做生物化工关系很大,因为药这里面灰色的东西太多了。
委屈
我断然离开四通,拿着在美国卖房子得到的15万美元,在1997年创办了凯赛。我首先确定不做和政府打交道的事,这方面我们不擅长,一些批件拿不下来。我和团队里的人觉得,生物技术和工业相结合是有潜力的,就选定了生物化工作为公司未来的主业,但用15万美元做实业是远远不够的,为了快速解决资金积累的问题,我们把技术转让作为切入点。
在美国,医药是一个很长的产业链条,每一个环节都很专业,但中国的科研却很粗放,没有人做科研项目的市场化运作,很多项目停留在实验室里。于是我们从中科院和很多大学那里收购了大量技术,进一步完善它,让它具有国际商业价值。我们会告诉国际客户,这项技术能够为你降低多少成本,增加多少利润。有时就是一层窗户纸,但是国内的人不了解国外的市场,不了解国外每家企业的技术瓶颈和成本结构,所以他们就做不了。
凯赛最初的三年扮演了技术孵化器的角色。到2001年准备进入实业领域的时候,我们的资金已经够投资一半工厂了。从挣钱的角度说,那是我最轻松的日子,团队里我只负责和国外公司的交流与销售,不用和政府多打交道,少了很多麻烦事。
吃饭不用愁了,我就总在想为中国做点什么事。一个国家总要拿出一些硬东西来说话,生物化工这个领域就是中国人的机会,我们这一代人能够为它铺一点基础。我想选择一个产品参与世界竞争,把一个公司、一个民族打出去。2001年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的翅膀硬了,有实力开始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我们选择的第一个产品是长链二元酸,主要用于制造特种尼龙。现在,我们是世界第二大长链二元酸生产商,生物法产品市场中占有率达到了95%。其实,从中国的产业环境来说,我们现在做这个事情有点勉为其难,很多事情应该是政府想的,我们替他想了,但政府却未必支持我们。
从生物化工的角度看,我们国家的资源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抗衡,但我们的政策却落后太远。美国政府有一部类似白皮书的生物科技发展规划,欧洲也有。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都在根据自己的国情进行分析:我有什么资源?根据这些资源我应该做什么?中国却找不到这个东西。为什么呢?因为这很辛苦。我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人能把国外那些资料都读了。读起来真的很累,我自己就经常要读到半夜。我不但读,还做比较、分析,花了很多时间,我们公司还把调研做到了非洲、巴西、澳大利亚等国。试想,一个国家都没有几个人在做这个事情,那么多资源都被浪费掉了,你还能希望这个行业在国际上有竞争力吗?
更悲哀的是,政府一方面不去做该做的指导性的工作,另一方面又有作为,所有和企业成本构成相关的要素基本都被她控制起来,给企业运行增加了很多额外的成本,在国家内部浪费了太多的资源。
社会给企业塞进来太多东西,这些东西不创造价值,都是成本。以电为例,现在企业要支付的电价是理论成本的10倍都不止。问题出在哪呢?不是政府把钱拿进了自己的口袋,而是因为政府管制造成的。发电企业发出的电不能直接卖给企业,而要卖给电网,电价由发改委来核定。发电公司就抬高成本,本来50人的活儿可以弄成500人,这都要体现在电价上。同样道理,再经过电网和电站两个机构,电才能卖到企业手里。每一个机构都养一大帮人,每个人都靠这个吃饭,这些人都是不创造价值的。
其实,这不仅仅是电力系统的问题,只要企业有利润,政府部门就想尽一切办法给你追加成本。比如说污水处理,环保局要给你装两个探头,还要装监控设施监控这两个探头,最后还要再养两个人操作这个监控设施。这些都由政府来实施,但钱要企业出。总之,围绕一个由头,有些部门能够不断创造,最终创造出一个产业。
我们做实业这么辛苦,但感觉很痛心。本来花了很大精力想为国家和政府做点事,可恰恰要花最多的精力来对付她。在我的日常工作当中,只有不到20%的时间关心凯赛的销售和技术,80%多的时间都在关心政策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和地方政府之间又发生了什么问题?其实,很多政府官员很有理想,很想为企业做点事,但有些事他们不做要犯错。中国在这一块有很大潜力,如果能释放出来,中国经济就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我们这一代人吃了那么多苦,读了那么多书,现在老老实实在这里干活儿,充满民族感和使命感。但如果政府资源不配套的话,我们的收效和努力就会不成比例。实业做了将近十年,我最深的感受是委屈。
(刘修才系凯赛生物产业有限公司创始人、董事长兼C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