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覆巢之下
2008-10-16 02:26 特别策划

小企业主阮伟和邱继宝陷在同样的死穴里,他们没有与下游议价的筹码,2007年他们一起做亏本的生意,现在他们一起等待

文 | 本刊记者 刘涛

下陈镇 无数人的梦工厂

当我向四周看了一圈,发现面前只有一辆宝马时,我不得不怀疑就是开着宝马的那个人了。这时候阮伟(应采访者要求为化名)从车里伸出头来,手上拿着我刚刚打过去的哗啦啦正响着的电话。这就是几分钟前在电话里说他现在正在苦苦挣扎的那个小业主。

胖胖的,憨憨的,阮有着典型的看起来很让人放心的长相。在浙江台州椒江区下陈街道的一个村子里,10年前阮伟创建了自己的工厂广深机电。10年间,阮伟的左邻右舍,左邻右舍的左邻右舍,全部都建成了各式各样的配套工厂,尤以缝纫配套为主。尽管在厂房里走来走去要格外小心别被码在地上的货物绊倒,但这并没有影响阮伟的自豪感:300平米的厂房,每年有1000万左右的销售额。在工厂密布的下陈镇走上个把小时,就会发现广深机电其实毫不起眼,整个下陈镇这种企业有数百家不止。

距离广深机电约20分钟车程的地方就是飞跃集团——中国最大的缝纫机设备制造商。 20分钟里正好可以穿过下陈村、杨家村、横塘村、下六份四个村子,一个外地人可能无法分辨出这四个村的区别:沿着主街道两旁,横的、竖的,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房子,无论是临街的还是巷子深处的,几乎无一例外的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上面大同小异地写着关于“缝纫”或者“零配”的字样。

每天从这里穿过,阮伟的心情都很复杂,不知道哪天在哪个角落,突然冒出个工厂,可能就抢走了他的生意。尽管有时候他安慰自己最好是视而不见,但是只要去飞跃,或者是去椒江(城区),都要穿过这里。这两处几乎是他外出的基本科目。

十年前阮伟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过这条路去飞跃上班。“当时我工作很踏实,邱继宝见了我总是爱笑着打招呼。”两年之后阮伟去当兵,“逢年过节我一般都会到邱继宝家拜年”。“他很了不起,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一片村子的今天”。

1982年,邱继宝从银行贷来300万元,加上自己的全部积蓄,创建了水陡电器仪表厂。此前,他曾做过三年修鞋匠,曾在椒江第一家国有缝纫机制造厂做过一年的学徒。1986年邱继宝创建了椒江第二工业缝纫机厂。创业初期的艰难可想而知,据说为了拿到订单,进不了广交会的邱继宝不惜钻进会场的下水道,但很快就被保安逮个正着,不但被罚了50块钱,还在会场外被罚站半个小时。

那一年邱继宝24岁。在罗湖口岸,邱继宝托一位港商买了一本香港电话号码簿,打了无数电话、寄了无数样品后,邱收到了第一笔来自香港的订单。依赖香港这个中转站,飞跃渐渐拥有了稳定的海外客户,它沿袭至今的出口模式也由此逐步明朗。1992年邱继宝在香港设立了第一家海外分公司。“那时候邱继宝已经是下陈镇的榜样了,很多人都希望能成为下一个邱继宝。”阮伟说。1993年,飞跃的采购员阮小明辞职创建了宝石缝纫机厂,宝石后来成为仅次于飞跃的台州第二大缝纫机企业。在此前后,陆续有许多飞跃员工出来创建了自己的公司。1995年,台州另一个补鞋匠阮积祥在下陈创建了杰克缝纫机。

庞大的海外市场使飞跃迅速壮大,1997年飞跃兼并了下陈镇第一工业缝纫机厂,后者是当地国有的、最大的缝纫机企业。1998年飞跃再次收购杭州杜邦缝纫机公司。至此,飞跃成为国内最大的绷缝机生产企业。

当飞跃、宝石、杰克这些台州的缝纫机领袖们大步猛跑时,80年代就已经拥有数家缝纫机企业的下陈镇变成了中国的缝纫机重镇。依赖遍布下陈镇角角落落的各类企业和每天奔忙在生产线上的工人,这些大厂商基本不出台州就完成了各类缝纫机的配套。镇上一年到头的忙碌加起来就构成了飞跃、宝石、中捷、杰克等销往国内外的数百万台缝纫机。

1998年,下陈镇街头巷尾已是人人必谈缝纫机,人人必谈创业。镇里的老头老太太们聚到一块,最令他们骄傲的就是谁的儿子又开了个工厂。阮伟是家里的第6个孩子。他的大哥种地,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收成;二哥是老师,也看不出什么前途。1998年,因为邻村的亲戚给飞跃做配套,阮伟大着胆子借了20万元在自家院子里开始创业,仰仗亲戚的关系从飞跃拿来了第一笔单子,“很小很小的配件,一个才几分钱。”

顺风船以及那些被忽略的信号

在终于挤进飞跃配套商系统的第二年,阮伟的生意做到了50万。“那些年增长很快,不停地接订单,都不知道什么原因钱哗哗的就进来了。”

这一年,台州缝纫机产业进入长达8年的繁荣期,据台州缝纫行业协会公布的数字,每年基本上都保持了20%-30%的增长。8年的增长大潮将台州缝纫机产业推到了历史最高峰:2005年台州缝制设备行业规模以上企业实现工业总产值104亿元(包括零配行业),当年全国90家规模以上整机企业的工业总产值为137亿元。

8年繁荣期,为飞跃、中捷等领头企业创造了绝佳的发展机会。以中捷股份(002021.sz)为例,2001年中捷年销售额为2.26亿人民币,到2007年则高达8.29亿人民币。1999年,邱继宝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是飞跃扩张的最好时期。邱对外宣布了他的雄图大略:到2010年,飞跃年销售额将达到270亿人民币。据行业协会的统计数据,该年度国内缝纫机总量约500亿元。那一年邱继宝甚至计划在下陈镇打造占地面积近3000亩的飞跃工业园。

飞跃的任何举动无疑都刺激着下陈镇每一个零配企业的神经。“飞跃要做到200亿,我怎么能跟得上?”2004年,在签完跟飞跃当年的合作合同后,阮伟很沮丧,他感觉到相较飞跃的巨大需求,自己的配套能力太弱了。2004年年末,阮伟投入50多万人民币,再一次扩张了自己的生产线,“其实,当时我是扩张得比较晚的,我之前很多企业的配套能力已经扩张到了2、3倍,一些胆大的人扩得更多。”这一年中国成为名符其实的“全球制造工厂”。

这一年中捷上市;邱继宝成为“新世纪中国改革人物”;而台州正好走在8年繁荣期的中间。阮伟的公司已经从当初的几个人扩张到了高峰时的300多人,他在院子后面盖了一幢3层的宿舍楼,在村子里租了一块地建了一个大些的工厂。

那时他的孩子刚刚出生,2008年8月接受《创业家》采访时,他4岁的女儿正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身为父亲的阮对此充满内疚,“对不起女儿,没时间带孩子,孩子基本上都住在外婆家。”2005年阮的配套生意也已经从飞跃扩张到了镇上的杰克、宝石,以及同为龙头的中捷。“那时候感觉前景一片光明,我买了一辆金闪闪的宝马。”坐在宝马车里,阮伟注视着下陈镇的另一头,在那儿,邱继宝正在踌躇满志地指挥着工人修建占地1200亩的工业园。

在2007年形势急转直下之前,2006年已经出现了各种信号,不过多数人宁愿视而不见。数年来在轨道上狂奔的飞跃出口总额增长降低到了14%。因为所有企业都在比拼低附加值产品,大厂商的净利润普遍降低。为了提高利润,大厂商一面开始投资技术,一面试图重新分配产业链上的利润。

阮伟和其他零配件厂商明显感觉到他们的价格正在被逐渐压低。广深的毛利润从此前的30%左右降低到了约20%,“但因为还是很赚钱,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什么大问题”。

2006年年中,在欧盟的一次中外企业见面会上,一位商会会长的发言,让邱继宝深受刺激,对方说:“我们瑞士一块巧克力大小的手表,卖给中国人1万美元,而中国人到处要资源,卖出去的东西却很便宜,原来中国人不搞研发,喜欢‘拿来主义’。”邱继宝说,此后他暗下决心飞跃要卖世界上最贵的缝纫机。之后飞跃联合中科院等科研机构,据说累计投入2亿人民币,终于研制出了带有电脑芯片的家用、工业缝纫机。

为了获得更多的研发资金,宝石创始人阮明明把目光瞄向了房地产,在一次全员会议上,阮不无伤感地向员工解释说:我们不是不做工业要做地产,现在投资房产主要是为了赚一些快钱,好补贴技术研发。

2006年,在下陈镇,“创新”这个词已经成了很多年轻创业者的口头禅,人人都在想创新的事情,因为创新会带来高利润。阮伟投资50万,新上了一条生产线;飞跃正在上一些高附加值的新产品。和很多有抱负的零配厂商一样,阮伟希望自己能争取到更多来自飞跃的份额。

但2006年底他已经感觉到形势不妙了。原材料的价格开始逐步攀升,以两个月的账期计算,等拿到钱的时候,他的利润已经大打折扣。新产品还好一些,过去那些老产品的利润越来越薄。

2007年初,他决定放弃那些利润太薄的订单,用闲下来的工人、厂房去生产些利润稍高的产品。这时候他遇到了黄岩的企业贡宝,并顺利拿到了全年约100多万的机电产品定单。因为机电产品的利润相当可观,为了抓住这个增长机会,兴奋的阮伟又投资了50万购买一些设备,并招了一些技术工人。

8年繁荣期以急转弯的方式突然结束了

半年过去,来自贡宝的订单仍然源源不断,但是问题也出现了,贡宝基本上每次都会拖欠货款。阮伟像其他的大量供应商一样。为了能长期合作,在结账问题上态度并不坚决。2007年年中时阮伟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其时贡宝已经拖欠了他92万元的货款,“打电话过去对方总是很客气,但要回钱很难”。

与此同时,缝纫机配件生意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钢铁等主要原材料上涨了百分之50%,塑料价格在一个多月里上升了20%。因为大量订单的价格都是之前谈好的,尽管此前考虑到成本上涨提了一点价,但这与成本上涨的幅度相比实在相去甚远,到年中能拿到10%的利润就算是好生意了。

此时,阮伟感到前所未的资金压力,一边是贡宝只出不进,一边是缝配产品利润下滑一半多,且账期开始加长,全额结款也变成了80%,甚至70%。新接的订单可能不赚钱,但也得硬着头皮做,不然300个工人的工资从哪儿来,最艰难的时候他一度拿不出买材料的钱。经过两个月的苦苦煎熬后,9月份阮伟裁掉了三分之二的工人,“当时挺难受的,他们中有些人也跟了我好几年了。”裁员前,阮伟曾打电话给他的几个朋友,看能不能接收一些技术好的老工人,得到的回答几乎全是否定的,“每个厂子的情况都差不多,大家都在裁人。”那个时间走在下陈镇的街道上,常常可以看见三五成群的工人,卷着铺盖,背着包袱,“真不知道他们能去哪儿,广东也倒了一批企业。”

此时缝纫机产品的利润掉到了最低点,8年繁荣期以急转弯的方式突然结束了。据说,飞跃的一批货物刚到达南美,就被扔进了大海,因为上岸后仓储成本将远远超过收益。

宝石、飞跃等开始放弃大量低端的OEM订单,宝石市场部负责人陈红梅说:“从去年开始我们就陆续把那些不赚钱的单子转给台州的小缝纫机厂了。”和这些大佬的策略一样,阮伟也放弃了三分之二的订单,“人少了,不用做那些不赚钱的生意了。”

陈红梅说,尽管成本大幅度增加,但面对下游尤其是海外客户,他们根本没有议价能力。一位行业协会负责人直言:“这是台州缝纫设备行业的普遍现象,因为根本谈不上掌握了什么核心技术。”

尽管利润微乎其微,但是飞跃并没有停止在规模扩张道路上的狂奔。8月中旬,《创业家》参观了飞跃占地1200亩的工业园区,几乎所有造访的人都对这个现代化的、秩序井然的工厂印象深刻。在低利润的死穴上,这个曾经带给邱继宝无限荣耀的特大规模企业,最终变成了他的沉重负担。“飞跃每年的利润覆盖不了它的财务费用,这在台州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一位台州企业家向《创业家》说道。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银行会集中收贷,邱继宝不得不求救于高利贷公司。

2008年阮伟遭遇了两记沉重打击。1月份贡宝在黄岩的厂区突然人去楼空,90多家供应商围堵在厂区门口,有人忍不住痛哭失声。据统计贡宝拖欠供应商的款项多达3700万元。阮伟听说这个消息时,“头都懵了”,尽管去年9月份已经意识到不妙并中止了合作,但是谁会想到对方竟然跑了,“本来说要回了钱买房子,结婚时就答应老婆的,但一直也没买,”现在半年过去了,追款依然无望。

5月份传出飞跃向政府申请破产的消息。阮伟仍有170万货款压在飞跃手上,尽管早料到“会出事”,但是那一刻阮伟还是感觉到欲哭无泪。“在下陈镇我只能算居中,有很多人比我压的(货款)多得多。其实之前大家都感觉到了,但是谁愿意相信那么大的企业会真的破产。”8月中旬传出中捷收购飞跃的消息,阮伟感觉松了一口气,“中捷信誉好,基本上不拖货款,以后应该好合作。”

现在阮伟还剩60多个技术工人,可以专门做一些利润高一点的订单,虽然量少了,但有利润至少还能撑一些时间,“这些人很难找,一旦明年有生意了,可以借他们东山再起。”说这话的时候阮伟眼睛里闪着光亮,令人不禁回想起采访中他反复说的那句话,“我们(中小企业)死不了的,我们很顽强。”

从下陈镇通往全球无数海外市场的通道上,现在送走的不只是他们劳碌终年制成的产品,在这个通道上与产品一同魔术般消失的还包括他们的利润。如果我们把镜头从阮伟的脸上移开,远距离地俯视整个下陈镇时,我们会看到,此时在密密麻麻的厂房的每个院子里,都有一个阮伟,目光里闪着希望等待着,但他们究竟能等到什么?当利润微乎其微时,他们伸手向飞跃、宝石、中捷等索取,他们被拒绝,而当后者向他们的最下游——海外客户索取时,他们同样被拒绝。大潮来了,利润随之而来,大潮去了,利润随之而去。究竟是谁控制着他们的得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