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细节
2009-04-13 03:38 魔鬼细节

我最喜欢的推理作家当属东野圭吾,他的《白夜行》无疑是其作品中最高杆的一部。一对少年恋人为了保护爱情、改变命运而弑父杀母,并持续了二十年的相互回避与暗中保护。执著的中年刑警垣穷其半生追踪真凶,最终却在揭晓的那一刻亲眼目睹悲惨结局。这部极尽人性之冰冷阴郁的作品,其唯一的“温暖”之处,恰是这位低阶刑警与其妻克子的一段对话,平淡无奇却又生动有趣,在贯穿全书的不寒而栗中,给了我们一闪而过的抚慰。请允许我完整引用这段对话,因为它与我们今天的主题密切相关??

当抢购手纸成为年代特征

眼看案件毫无进展,线索基本中断,已留宿专案组多日的垣也只好先回家,“??睡在自家被窝里的翌日早上,垣被一阵声音吵醒,克子正忙着更衣,时钟的指针刚过七点。‘这么早,忙什么啊?要去哪里?’垣在被窝里问。‘啊!抱歉,吵醒你了。我要去超市买东西。’‘买东西?这么早?’‘不这么早去排队,可能会来不及。’‘来不及?你要买什么?’‘还用问吗?当然是手纸。’‘手纸?’‘我昨天也去了。规定一人只能买一条,其实我很想叫你跟我一起去。’‘买那么多手纸干吗?’‘现在没空跟你解释,我先出去了。’穿着开襟羊毛衫的克子拿起钱包匆匆出门。垣一头雾水。最近满脑子都是办案、调查,对世上发生了什么几乎毫不关心。供油吃紧的事他是听说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买手纸,还得一大早去排队??”。

我之所以在此占用篇幅原文照登,因为这段对话并非完全虚构,而是反映了一段真实的历史。它虽属文学语言,但却能让我们更精准地解读历史,同时也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今天。

从对话内容可知,东野圭吾把故事的时间背景放在了1973年至1974年,那两年正赶上第一次石油危机,全球都爆发了通货膨胀。日本当然也未能幸免,民生物价上涨,居民抢购商品,史称“物价狂乱”。而手纸就是当时被抢购得最凶的商品,以至于有的地方要限量供应,所以才要“一大早去排队”。日本国内的读者一定不会像垣那样“一头雾水”,因为每个日本人都清楚记得那段历史。我虽然以前也对那段历史略知一二,但有一个问题却曾经让我很“一头雾水”??

令我不解的倒不是抢购手纸本身,而是日本人对此事的“过分重视”。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日本的经济史书都那么爱拿它说事儿。其实,不同背景的研究者对于战后经济史的论述常常差异很大,不仅观点、论据各说各话,有时甚至连数据都不统一。可只要一说到第一次石油危机时的通胀,就变得空前一致起来,几乎都以“发生了抢购手纸事件”作为“物价狂乱”的证据。而更奇怪的是,大家都只举这一个证据,再无其他。这显然不合比例原则,因为根据日本央行的统计,1973年和1974年,日本的年度通胀率分别为15.5%和19%,最高的月份曾经到过24.9%,如此严重的通货膨胀和剧烈的物价波动,怎能只以单一的物价事件来论证?更何况是手纸这种小东西!为何日本国内的相关论著,无论其来自官方机构,还是财经媒体,抑或民间学者,全体有志一同、独重手纸呢?这就是我的疑惑之所在。可是我却找不到解开疑惑的证据,因为所有的论著在此处都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没想到,最终使我解开疑惑的,恰恰就是《白夜行》里的这段对话。

作为一部侦探小说,竟然也写到了史书中的抢购手纸事件,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是证明了此一状况在当时的确很普遍。可是,生于1958年的东野圭吾,第一次石油危机时还只是个15岁左右的少年,而他写作《白夜行》时已经四十来岁,事隔四分之一世纪,东野却还能将那个年代的对话处理得如此生动、语气精准且场景感十足,这只能说明“抢购手纸”给他留下的印象太强烈了。我高度怀疑那段对话其实就出自东野父母之口,说不定那时他也帮母亲排队买过手纸,这些形成了他记忆中那个年代的最鲜明印记。

东野之所以用它来表示案件发生的年代,必定是知道它能引起每一位读者的共鸣。由此可见,“抢购手纸”对于所有日本人来说,都是其记忆中的最鲜明印记,它是那个通胀年代的最鲜明特征。如果一种事件后来成为了“年代特征”,那么它在发生时必定是普遍的也是“唯一”的。据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当年真正遭遇大肆抢购的,其实就只有手纸。如果拿《白夜行》的那段对话来印证经济史中的相关内容,就能明白为什么后者都只列举这个单一的证据,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证据。这说明当时的日本并未发生全面性的抢购风潮,虽然有些资料显示,对于白糖、洗衣粉等商品也有过一些抢购,但其程度远低于手纸,“证据力”明显不足,自然也就无人提起。至此,我当初的疑惑终于彻底解开。

也许有人读到这儿反而会感到疑惑:有必要非得弄明白这个小细节吗?这有何意义?坦率地讲,原来我也认为没必要,所以只是在心里留了个小疑问,从未想过要去琢磨它。只是在读到《白夜行》的那段对话之后,这个疑问便迎刃而解。可那时我却突然发现,这个看上去似乎很不起眼的小细节,其实有着丰富的内涵和巨大的作用,它形成了日本央行后来在货币政策上的核心理念,因而间接地影响到这次经济危机的发生。在解释这一点之前,还是让我们先来重温一句著名的西方谚语吧——“魔鬼都在细节里”。

央行与日本人的恐怖记忆

可是,在当时的日本社会看来,似乎“魔鬼都在央行里”。全国上下都一致认为,通胀率本不该达到这么高,这都是央行反应迟钝、措施不力造成的,而手纸缺货就是央行政策失误的直接后果,甚至直到今天日本金融界仍然这样认为。可是,当我们从东野笔下的那段对话来审视“抢购手纸”时,就能闻到一股囤积的味道。由此看来,手纸缺货是在所难免的,因为没有一个国家能应付得了全体国人对某种商品的囤积需求。这种非理性的囤积行为所造成的缺货,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供应短缺。实际上,经过持续二十年的高速发展,以日本当时的财富积累和生产能力,已经不大可能再发生二战刚结束时的那种全面性的供应短缺了。以当时那高达两位数的通胀率,被抢购的也只是单一商品,相较于中国上世纪80年代末的抢购风,以同样两位数的通胀率,造成的却是全面性的囤积行为,日本的“抢购手纸”简直就是小儿科,既无实质短缺之可能,亦非物价上涨之结?果。

当然,那两年物价涨幅的确很大,但15.5%和19%这样的通胀率,在当时世界各国中并不是最高的,而日本对石油的进口依存度却是全球最高的,以油价从2?3美元到11?13美元这种涨法,日本央行能保持住这样的物价“成绩”,也算是差强人意了。更重要的是,那两年的经济增长率也分别高达20.9%和18.4%,扣除物价上涨因素,实际增长率还有5.4%和-0.6%,宏观经济的运行虽不敢说特别健康,但远未到恶化的地步。这时候,不看经济的内在体质,只是表面上把抢购单一商品与通胀率数字做连接,就断言央行的货币政策彻底失败,显然是不够理性客观的。

民众的不理性是可以理解的。战争刚结束那几年,高达三位数的通胀率(100%?800%)和极度供应短缺的恐怖景象,一直留存在民众的记忆中。虽然到石油危机之前,日本的通胀率都一直维持在个位数,但毕竟才只过了十几年,当石油危机来临、通胀率窜高到两位数时,人们心中那依然清晰的恐怖记忆便立马被唤起。同时被触动还有另一根敏感神经,那就是对石油的进口依存度——99.7%,这是个深植于日本人内心的“恐怖指数”。历史与现实的双重纠葛终于引发了民众的集体下意识行为,以非理性的囤积和抱怨来释放心中的恐惧。至于囤积的对象为什么选择手纸,目前还无从考证,而抱怨的对象选择央行,那就属于“众望所归”了。因为日本这个国家把央行的职能规定得非常简单明确,就是调控物价,一旦物价出问题,自然唯央行是问。

可是,面对全国上下的指责,日本央行为什么要概括承受、不加解释呢?这是因为自明治以来,在日本的行政官僚体系中就确立了这样一个观念:政府有责任照顾好国民的生活。对于央行来说,自然就是要“照顾好国民的购买力”。当物价上涨导致民众购买力下降时,央行接受指责自然就是天经地义的了。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央行既不能辩解宏观经济其实体质尚可,更不敢批评抢购手纸纯属非理性的下意识行为,央行自己尚且如此“谨言慎行”,又有哪位学者敢站出来为央行辩护呢?否则岂不是自己找拍吗?这时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的战后经济史,写到“物价狂乱”和“抢购手纸”时,都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了。于是,第一次石油危机最终成为日本央行的“历史污点”,直到今天,依然是每提及此,日本央行都要为“对不起日本国民”而“深感不安”、不断道歉。这成为后来日本央行内部上上下下都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些记忆也许不会比东野圭吾的好多少,起码从此以后日本央行便走向了将通胀彻底妖魔化的一边,就像东野圭吾笔下的那对不敢见面的情人,将自己置身于白夜,宁愿永远不见天日,也不敢须臾忘却恐惧。

伴随着长期对通胀的恐惧,日本央行的货币政策永远一脉相承,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以至于为今天的这颗已波及全球的危机爆发填充了炸药。当我们再次回顾促使日本央行发生重大转变的那两年,也就是第一次石油危机的那两年,便不难发现,对央行理念的转变以及后来发生的这一切,起了初始推动作用的,就是那个历史上并不起眼、被史学家一笔带过的“抢购手纸事件”,它就是那种自身微不足道,却能改变历史进程的“魔鬼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