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刹海的沉浮
2009-07-13 14:23 什刹海

提起什刹海,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想到各具特色的小酒吧。每到夜晚,什刹海周边便充斥着闪耀的灯光和即兴弹唱的音乐,各色人等汇聚在此抒意觥筹,岸上歌影霓虹,水里虚实相映,形成了京城最独特的一道风景。

十年之前的什刹海与现在截然不同。这片146.7公顷的水域前有莲叶荷花,后有白杨垂柳,景致之美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只要身在京城之中总免不了来此一会,短则小坐片刻,长则漫步一圈。《燕京岁时记》中曾这样记述:“什刹海在地安门以西,荷花最盛,六月间仕女云集。凡花开时,北岸一带风景最佳,绿柳丝垂,红衣腻粉,花光人面,掩映迷离。真不知人之为人,花之为花矣。”

当然现在你已经不可能在什刹海再找到这种“京华烟云”式的情景。十年前这里已经开始悄悄变成了酒吧淘金客的领地。1999年初,酒吧在这里萌芽,“非典”时期十分火爆,2004年甚至创造单店收入过百万的纪录,现在多数酒吧经营入不敷出。十年间,这里堆积着什刹海无数吧主们的创富梦,一条街上,无数人在这里沉浮不定,对有些人来说,他们在这里收获美梦,有些则是恶梦。

被什刹海选定的人

白枫一直觉得他是第一个被什刹海选中的人。

1999年,白枫和几个朋友筹划拍一个关于什刹海的纪录片。为了拍片方便,白枫便租了临海的一幢民宅。房子空间不大,只有60平方米左右,但是位置不错,挨着银锭桥,风景极好。隔桥西望,天气好的话能看到黛色的西山剪影,古人将之纳入“燕京十六景”,称为“银锭观山”。成天在什刹海呆着,白枫很快爱上了这个地方。纪录片拍完之后,他没有把房子退掉,而是在朋友的建议下,将其改装成了一间小酒吧。次年6月,酒吧正式营业,白枫也由此成为了什刹海酒吧第一人。

认识白枫的人都知道,这个来北京打拼的西安人比较低调,小平头,文化衫,重朋友,没有北方人的急躁性格,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白枫酒吧给人的感觉也同他自己一样,简单、古朴,没有太多的标新立异。在白枫的概念里,做人和做酒吧没有太大区别,融入环境、顺其自然最为重要。白枫说,什刹海在最初的时候非常安静,他在装扮酒吧的时候想尽可能让其成为什刹海的一部分,而不是显得那么独特。

酒吧开业之后,什刹海周边的邻居都很好奇,他们大多数没见过酒吧,许多路过的人会朝内多看两眼,但是不会进屋停留。白枫原以为独此一家,生意应该会不错,但是实际情况却十分惨淡。什刹海的周边几乎都是民宅,住在这片区域的人差不多全是低收入人群,他们的收入水平难以达到酒吧的消费水平。白枫酒吧里330ml的青岛卖15元一瓶,而在外面普通的商店里不过也就几元钱而已。白枫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酒吧就是他和他朋友聚会的场所。

白枫自认为是一个没有经营头脑的人,开张之后他的酒吧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后来酒吧名字“NO NAME”也是外国朋友取的,因为他们约朋友的时候只能这样称呼这个无名酒吧。白枫有时候觉得这样也好,凡事不必刻意。他对酒吧的要求是,能够吸引同样喜欢这里的客人落座就可以了。

那段时间去白枫店里的除了他的朋友,就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老外;另一种就是在这里长大,回来寻找童年记忆的人。老外们喜欢这里,他们经常会来此小坐,然后一呆就是一个下午。白枫英语不好,勉强说起来有些吞吐,但是老外们不在乎,他们愿意多花一些时间来向陌生人解释自己要的酒,或者解释自己想要的生活。

韩佩全属于后者,他是地道的北京人,家住在什刹海附近,夏天的时候他会游泳捕鱼,冬天的时候他会入海滑冰。白枫酒吧开业之后,韩佩全就是里面的常客,他喜欢什刹海,也喜欢酒吧,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也会经常去三里屯一带转转。像韩佩全这样的人在白枫的店里还有很多,老一辈的北京人对什刹海有着很深的感情,年轻人想要找点乐子,二环以内也就唯独只有一个可以放纵的什刹海。

韩佩全是一个聪明的人,他很快发现了什刹海隐藏着巨大的商机,于是决定效仿白枫开酒吧。2002年初,韩佩全的酒吧开业,取名海泉,位置同样挨着银锭桥。与白枫不同,韩佩全长于经营,他也从来不避讳谈钱:他亲自跑去和熟识的邻居砍价租房;每年要花近2万元给酒吧添置物品;不管朋友“这么贵的酒怎么有人喝”的建议,将330ml的青岛定在了25元的价位;他打出了酒吧最低消费的招牌。韩佩全隐隐觉得这里也许能形成酒吧产业链。韩佩全的商业逻辑是,什刹海是民俗文化汇集和沉淀的地方,资源的独特性决定了其商业的价值,在这里开酒吧注定会火。

韩佩全的判断很快得到了印证。

“非典”成全的那两年

2003年初,白枫在酒吧的屋顶上种下了一颗藤萝,他说是为了装饰一下酒吧简朴的外观。与此同时,在离他大约2000公里的地方,一粒细小的“SARS”病毒侵入了广东,随后如同他种的藤萝一般迅速蔓延开来。

那确实是一个人心惶惶的年代,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会抽中厄运之牌。专家的建议是,不要呆在群体性的封闭空间里,空气不流通容易造成关联感染。于是那段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去夜店,三里屯变得异常安静,很多酒吧老板不得不歇业关门。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去什刹海的人突然比之前多了数倍:这些不甘寂寞的人们无处打发时间,于是相约来到什刹海的柳荫下散步或者荡舟。

韩佩全期待的机会终于来了,在什刹海酒吧还没有形成规模的时候,他和海泉占了绝对先机。即使他把330ml的青岛酒价调整到了30元,酒吧也几乎天天爆满。在这期间,韩佩全重复要做的事情就是数钱和处理空瓶子,而这也是他最乐意做的事情。

隐性的机会突然之间变成了显性的机会。不需要眼光,看到巨大的人流量,有着商业嗅觉的人都会觉得在什刹海开酒吧是识时务的行为,每个人都想在此时成为商业俊杰。随着坚果、朝酒晚舞等一系列店面的落成,酒吧以银锭桥为中心迅速扩张占领了什刹海。

开一家,火一家。酒吧老板在2003年成为了什刹海最风光的群体。韩佩全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一年的什刹海就像一个聚宝盆,可以被挖掘的财富无穷无尽,没有人知道它的极限在哪里。闻讯而来的人也不需要过多的准备,有钱就可以上阵,数月就可以回本。这种煽动效应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许多三里屯的酒吧老板也弃店乔迁于此。

酒吧形成规模以后,酒吧的老板们起初并没有找到特色经营的方向。酒吧与酒吧之间同质化严重,因为没有什么创新,老板们都在比拼装潢,比谁的装修更奢华,谁的档次更高。比富效应过后,整个什刹海的酒吧给人一种金碧辉煌的感觉,一般人都不敢涉足,害怕消费不起。

音乐天才张伟程不喜欢这种同质化的感觉,他给自己的酒吧取名吉他,他希望用现场演艺的形式来与那些流光溢彩的酒吧区别开来。张伟程出身在音乐世家,父亲是中国吉他协会会长张士光,被誉为中国吉他界的泰斗。5岁开始学吉他的他受到父亲的影响也弹得一手漂亮的吉他,从小得奖无数。毕业之后,张伟程一直在凯宾斯基酒店做吉他乐师,一弹就是10年。期间他相继成为了中国音乐家协会吉他协会专业会员、中国轻音乐学会吉他艺术专业委员会评委和中国优秀特长生推选活动评委会委员,头衔显赫。

张伟程的人生轨迹原本可以就这么沿着轨道走下去,但是35岁的张伟程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把时间浪费在酒店里。2003年5月,张伟程辞去了酒店的职务,回到了在后海的家,他把前院收拾了一下,空出了一大片地方,然后他没有像其他酒吧老板一样精心装修,简单地装修了一下,酒吧就开业了。

比起其他靠装潢取胜的酒吧,张伟程的酒吧显得独树一帜。每天酒吧营业的时候,张伟程就会抱起吉他开始秀他的古典琴技。这种现场演奏的风格在什刹海从来没有出现过,很快受到了客人的认可。刚开始,张伟程还可以在酒吧内表演,慢慢的客人越来越多,他只好把场地由室内转向了室外——在人行道上摆上桌椅。状况最好的时候,张伟程在海边的人行道上摆了延绵近1里长的桌椅却仍然爆满,生意好得让人嫉妒。

这个成功个案很快变成了大家竞相模仿的对象。吉他吧火爆之后,什刹海的酒吧风格突然全部转型成了演艺吧。老板们仿佛突然找到了经营方向一般,开始争相寻找歌手、乐队来填补自己的演艺空缺。一时之间,整个什刹海歌声四起。张伟程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很得意,他说,什刹海后来的酒吧演艺风格就是他最先奠定?的。

“一瞬间”突然消失的人群

演艺吧的泛滥并没有降低人们对什刹海的兴致,人流一如既往,整个2003年什刹海的酒吧生意都好得出奇。凡是在那一年里开的酒吧,年底结算的时候几乎都能盈利。张伟程的吉他吧那年赚了100万元,韩佩全和白枫赚得都比张伟程少,但是收入也颇为丰厚。对于什刹海所有的酒吧老板来说,那是值得怀念的一年,酒吧经营在这年到达了顶峰,大家都实现了共同富裕。

繁华的景象让这些初尝到财富滋味的小老板们兴奋不已,他们很快变得自负蛮横起来:酒水不再打折,价格不断上涨,开设最低消费值。2004年9月27日,中秋节的前一天,什刹海的酒吧老板们彼此之间达成默认协议:中秋节酒吧每桌最低消费不得低于500元。韩佩全刚开始认为这是个看上去有些霸王的条约,但是他后来仔细想想,觉得以什刹海现在的繁荣程度,这个价格客人应该可以承受,所以最终他还是履行了协议。

韩佩全记得中秋节那天天气很好,圆月当空,微风徐徐。刚过8点,什刹海的人便开始多了起来。韩佩全当时就坐在酒吧露天的椅子上,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他想今晚生意应该不错。和韩佩全预想的一样,陆续有人走进海泉酒吧坐下点单,但是当客人听闻了当晚的条款后,都不约而同地起身离开。这也在韩佩全的预料之中,毕竟这个价位还是有些高。虽然客人们都相继离开,但是韩佩全那天并不担心,他告诉其他人不用急,来这的人都是来泡吧,不是来赏月的,只要大家维持这个协议,客人们一定会慢慢落座。

事情的发展显然没有韩佩全想的那么顺利。什刹海的人越来越多,韩佩全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人。在他看来,这些都不是人,是流动的钞票。可惜的是,这些钞票全都没有流进他的口袋,而是全部站在路边。不仅韩佩全的酒吧如此,对于当晚所有的酒吧而言,这些钞票们都站在了他们口袋的外面。这就形成了一个极大而震撼的反差:吧内门庭冷清,吧外人潮涌动。

由于没人肯进酒吧,道路开始慢慢变得拥堵。互不熟识的路人此时已经无法正常散步,索性停下相互攀谈起来,场面看上去有点像是一个巨大的交友派对。没进过酒吧的人向进过酒吧的人打听情况,进过酒吧的人则在互相试探其他酒吧的底线。当他们发现几乎所有的酒吧都是统一的时候,他们便不再以酒吧价格作为交谈主题,转而拉起家常。韩佩全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场漫长的心理战,参战的双方是客人和酒吧老板:客人们等着酒吧降价,老板们等着客人妥协。

到了晚上10点的时候,海泉酒吧依然空空荡荡。韩佩全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他原本是想退出这个协议的,但是现在已然无法抽身,他不愿意做第一个打破规矩的人。其他的老板想法多少和他一样,虽然心理上已经输了,但是碍于情面还在苦苦支撑,场面顿时陷入了僵局。酒吧外的人们慢慢也领会到了酒吧老板们的顽强,交友派对开到11点他们于是相继撤离。事情在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但是韩佩全却无力阻止,他甚至对于这种结局有些难以置信。韩佩全在形容客人撤离时用了“一瞬间”三个字,似乎在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原本摩肩接踵的人群便突然消失了一般。

自那之后,什刹海的酒吧老板之间就再也没有过集体协议。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自己是这场无谓斗争中最大的输家。这个夜晚改变了之后什刹海的酒吧业。

剩下的怀念

一直到现在韩佩全都很感慨中秋节那个晚上。在他看来,2004年9月28日是整个什刹海酒吧的分水岭:在这之前生意兴隆,在这之后一落千丈。

客人们在经历了那晚之后,对于什刹海再没有那么温暖的感情了,有些人开始抵触去什刹海。老板们也变得不再互信,各自为政。他们不再按彼此之间的默契行事,酒吧的价格一度非常混乱:330ml的青岛在什刹海有卖10元的,也有卖30元的。

什刹海酒吧的黄金时期在维持了短短20个月之后便出现了衰退。从2005年起相继有酒吧转让出售,开始的时候酒吧老板还收取所谓的转让费,后来索性连转让费也取消了,为的是尽快脱手。韩佩全说,2006年以后,酒吧的换店率非常高,老板们都经营不下去,年底结算的时候能不亏本就算是赚了钱。新进来的酒吧老板们很多都是玩票性质。

韩佩全已经觉得索然无味。他现在赚不到钱了,海泉酒吧的生意每况愈下,这让他焦虑和无奈。像韩佩全这样老一辈的酒吧老板们现在都很怀念最初的什刹海:纯粹、安静,没有浓厚的商业气息。那时候,住在周边的人都喜欢来这逗鸟遛狗,即使没事也会来走上两圈。酒吧成为特色之后,先前的熟脸被游客取代,什刹海被塑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旅游景点:白天有车水马龙的三轮车夫,晚上则有艳光四射的酒吧景致。这显然已经背离了什刹海本应给人的静谧感觉。

在白枫的眼里,一个理想中的什刹海应该是刘心武笔下所描述的那样:“什刹海毕竟是北京城里难得的一处富于天然情趣的景观。又岂止是夏日有着艳丽的面貌,春日的柳笼绿烟,秋日的枫叶曳红,以及晨光中水雾空蒙,夕照中的波漾碎金,兼以附近胡同民居的古朴景象,放飞鸽群发出的哨音,遛鸟的老人们悠然的步态,总能引出哪怕是偶一涉足者的悠悠情思,尤其会感到在波诡云谲的世态翻覆中,古老的北京城和世代的北京人总仿佛在令人惊异地维系着某种恒久的东西。”

这种光景是白枫10年前拍纪录片时的感觉,那时候他把什刹海及其周边民俗形容成城中之城,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与外面的喧哗格格不入。白枫曾经在晚上的时候爬到景山上鸟瞰京城,那时候的什刹海很容易分辨,因为整整一片几乎都是黑的。时隔9年,当白枫又一次登上景山时,在灯火通明的北京城里他却已经很难再指出什刹海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