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京辉: 从创艺到立业
2010-05-14 12:24 心灵

以孟京辉的定义,他排《思凡》,算是一个创艺者,在创艺话剧这条路上他一路激昂、

姿态高调。他开蜂巢剧场,算是一个立业者,但在商业这条路上他走得磕磕绊绊

文 / 本刊记者 谢丁 ? 摄影 / 李冰

屋子漆黑一团,一束强光打在舞台中央。演员白T恤,牛仔裤,站在灯光下自言自语。音乐轰然响起来,耳膜快震碎了,舞台上的人开始唱歌。灯光之外的幽暗处,竖着一双巨大的女人腿,高跟鞋足有一个人那么高。突然,一个声音从黑暗中炸出来:“停!停下!”

全场安静。孟京辉拿着话筒,一步一步摸黑走下观众席,跨上舞台。女演员半卧在一张铁桌上,吃惊地盯着他。“你得换一种唱法。”孟京辉示范唱起来,摇曳着身躯,扭动双腿,从背后看像个跳秧歌的老太太。“把那个歌词,恨着唱。”他停下来说,“恨着唱,你懂吧?”

3月中旬一个寒冷的下午,《空中花园谋杀案》正在进行上演之前的最后一场排练。3个小时后,它将在蜂巢剧场再次公演。自去年5月首演以来,这部话剧在全国巡演已达127场。但这和《两只狗的生活意见》(已超过400场)比起来,场数仍然算少。前者是孟京辉的第一部音乐剧,而后者被称为他的第一部纯喜剧。

孟京辉是票房高手,但在实验先锋戏剧的表达上,他也是走得最远的一位。在中国话剧的导演版图上,没有人像孟京辉一样,能得意地兼具这两者。在艺术和票房上,他总有一面是一个成功者。他被含混地描述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这个月的北京,孟京辉有3场话剧上演,都在他自己的蜂巢剧场。那个剧场在北京东直门繁华地段。排练的时候,没有观众。但孟京辉对观众可没那么友好,特别是那些不懂他戏的普通观众。在孟京辉的定义中,他的观众是“有知识有文化有悟性感情很充沛很丰富的一群人”。

不是所有。“如果让所有的人喜欢,我就是娼妓。”

我是一个创艺者

以中国话剧的先锋而言,孟京辉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最荒诞不经的。林兆华和牟森,都是中国先锋话剧的前辈级人物。孟京辉还曾在牟森的话剧里出演几个角色(他扮演过一只名叫“让”的犀牛,爱讲哲学的犀牛)。但无论是林兆华还是牟森,他们都有一点始终赶不上孟京辉,总是赢得如此疯狂的叫座票房。

46岁的孟京辉一头卷发,总是湿漉漉的。牛仔裤和带帽外套是他最常见的着装。工作伙伴喜欢称呼他为“导演”,一个平淡无奇的昵称(圈内人称林兆华为“大导”)。有些人认为他待人接物礼貌、客气,甚至是温和。但他频繁出现在媒体中的面孔却是一张愤怒的脸。一个记者曾告诉我:“他谁都骂,包括观众。”

在整个上世纪90年代,孟京辉的先锋戏剧独树一帜。他的坚持和不厌其烦的创新,赢得了尊重。“他是我在学校时的偶像。”导演田沁鑫曾对我说,她是孟京辉的学妹。即便是在那些资深话剧迷中,对孟京辉的好感也从未中断。“他的话剧,厚度不够。”蓬蒿剧场的创办人王翔说,“但他灵动、犀利、富有激情。”

在中央戏剧学院读研究生时,孟京辉就是个捣乱分子。他的第一部戏是一部激情之作。他把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的名剧《送菜升降机》搬到学校教学楼的四楼礼堂。回到宿舍后,人们议论说,那是什么东西?!但从那时起,他的每一出戏,尽管一直有人责骂,却从来不缺少观众。那个四楼的礼堂,挤满了三百多个学生。他们是孟京辉的第一批观众。免费的。

孟京辉喜欢这种先锋实验(人们通常称之为“看不懂”)的姿态。他从不怕观众们看不懂,一心要打破中国话剧的现实主义常态。毕业后,1993年,孟京辉到中央实验话剧院排演的第一部戏《思凡》,“是第一个可以算作‘创艺’的作品”。他把中国明朝的一对尼姑和尚的怀春故事,与意大利薄伽丘的《十日谈》嫁接到一起。灵动的舞台,滑稽模仿,和现实有关的时事政治隐喻,夸张的表演又带着一点抒情的诗意。“新鲜!”孟京辉说,“周围从来没有这样的戏。”

《思凡》一共演出20场,几乎场场爆满,但这部戏几乎没什么票房。7000元的成本,由话剧院来承担,孟京辉也没有任何票房的压力。他后来对我说,北京人那时还根本没有买票的习惯(上海已经慢慢出现),来看戏的人,大多是赠票。但《思凡》的上座率已经证明,孟京辉的戏,不会缺少观众。

票房!票房!

孟京辉的戏剧工作室在鼓楼附近一个僻静的胡同。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根本无法把那个简陋的阁楼,和他在舞台上经常呈现的效果联系起来。那里看上去像一个临时建筑物,是国家话剧院的一部分。每次从旁边的小石梯出来,孟京辉总会在身后提醒:“小心!第一步梯子有点高!”

和如今大多数年轻导演相比,孟京辉的第一步要走得高一些。中国现在的话剧舞台,许多活跃者并非专业出身,他们大多由资深话剧迷演变而来。热爱戏剧的年轻人把兴趣爱好,变成一种职业。他们成立自己的话剧工作室,但却并不属于任何一家国营剧院。对他们来说最大的问题,是财务上的紧张。但对体制内的孟京辉来说,之前这并不是问题,直到他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后,他得保证有足够的票房收入至少能让工作室收支平衡,坚持下?去。

孟京辉在票房上的尝试,起初有点瞎胡闹的性质。《思凡》上演时,票价定位5元到10元之间。看到观众很多,他把紧接着排演的《阳台》,定价为30元。“当时就是故意的。”他说,“搞什么商业化。”但事实上根本没什么人买票入场。

1998年,孟京辉从日本观摩一年回国。日本给了他一种震撼。“我感觉需要和更多人交流,这样我就不能再任性、任意。”孟京辉说,“我必须和所有人接触。现在我的先锋是走向人民。”而走向人民,至少从字面上来看,意味着需要有更多的人走进剧场。

回国后排演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是孟京辉第二个具有“创艺”性质的代表作。“和《思凡》不一样,《思凡》还小情小调,而《无政府》已有点大抒情大写意的东西,里面有大力量,在当时中国也是没有的。”他说。

这部戏以80元的票价创下中国剧场新高。但一切似乎还没发生任何改变:空前的上座率,票房却不高。

孟京辉觉得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直到今天他也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他说那时没有人知道如何去卖票。在此之前,他所有的戏基本都由国家投资。某种角度看,所有人都还没有面临真正的票房压力。他只是有这个欲望,但从未努力去实现。直到1999年,《恋爱的犀牛》上?演。

这部戏由一个朋友投资,他的妻子廖一梅写了剧本。他们决定自己来运作这部戏。轮到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存亡时,票房一下就活了。“真是奇怪,突然间就开始买票了!”孟京辉说,“那真是排队买票,我们还有照片呢。从电影院门口一下就排到那个门口,一百多米的?队。”

这可能是中国话剧史上第一次没有任何征兆的票房奇迹。在随后十年中,孟京辉的工作室曾经遇到过许多挫折:他拍的电影票房惨败,非典,等等。但每一次困难来临,只要再次祭起《恋爱的犀牛》,他们就又活了过来。

以剧场立业

蜂巢剧场350个座位,通常上座率是70%。这里每年大约有270场话剧上演,其中一半是孟京辉戏剧工作室自己制作的戏。而另一半,他们出租场地给其他话剧。一场的租金是8000元。有时候,孟京辉会邀请一些国外剧团免费到蜂巢剧?场。

在北京众多民营剧场中,蜂巢剧场也许是经营得最好的一个。2008年5月,孟京辉“脑门一热”,决定搞一个自己的剧场。这个想法,部分源自孟京辉渴望表达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另一方面,孟京辉看好剧场在中国的“钱”景。他是北京第一个建立如此大规模民营剧场的人。今天,北京大约有超过10家民营剧场。这个数字在短短两年内突然爆发。但孟京辉说:“不怕多,只怕死得更快。”

北京第一家死掉的民营剧场,是中戏附近的“北剧场”。它在2005年迫于资金压力关闭。许多人认为,凭个人之力去经营一家小剧场,无异于寻死。

在国外,靠商业运作赢利的一般是大剧场。而大多数得以生存的小剧场,往往被确定为非营利机构。他们依赖三分之一的政府投入、三分之一的民间基金资助,再加上三分之一的票房。但在中国,寻求政府和基金会帮助的可能性极?低。

蜂巢剧场获得了一部分政府投资,但更多来源于孟京辉的个人魅力。一个朋友投资占掉一部分股份。他们把东直门那个快要倒闭的电影院租下来,重新花500万打造一新。他还聘请了一名职业经理人管理剧场。在工作室内部,孟京辉把戏剧创作和剧场经营划为严格区分的两个部门,剧场单独核算。

“你不怕它死掉么?”我问他。

“不怕。一个剧场最重要的是内容。你到底卖什么货?”他说,“你得有自己的风格──无论什么风格。”

蜂巢剧场处于孟京辉──他是这里的艺术总监──的绝对控制下。他要审查在这里上演的每一部话剧。他不喜欢的,或者他认为不符合蜂巢风格的话剧,一概挡之门外。这种风格,更多程度上就是孟京辉自己的导演风格:“介入社会和诗意共同进行”。他喜欢那些在导演手法上具有丰富的舞台想象力,创作张扬,个性强烈的作品。

《两只狗的生活意见》曾被认为是介入社会之作。对时事的讽刺,对社会部分人群的同情。但它引来两种截然不同的评论。喜欢的,把它吹上天;不喜欢的,讽刺这部戏和大多数搞笑话剧没什么区别。

而诗意──在孟京辉的个人作品中,当数《恋爱的犀牛》。2008年,蜂巢剧场第一次演出的那天,孟京辉把这部戏作为镇馆之宝重新搬上舞台。打扮时髦的年轻人,从三楼排队排到一楼的卡拉OK大厅。我等了一个小时才进场。“它一直就是我们的救命草。”孟京辉说,“没有钱的时候,我们就演它。”

他的妻子廖一梅在1999年写了这部戏。它和所有写实主义的话剧都不一样,和孟京辉之前的话剧也不同。“我希望语言能像箭一样,我能听见它摩擦空气的声音。”廖一梅对我说,“戏剧的语言不能是僵死的大白话,不能家长里短。这里没有情节,没有故事。这些都不重要。”

以《恋爱的犀牛》为龙头产品的蜂巢剧场,每年能吸引大约15万固定的观众。这些人的购买力和消费取向非常雷同,清晰可见。但是,他们依然吸引不了投资者。两年来,蜂巢剧场一直对外招商冠名权,但没有任何一家企业被孟京辉打动。有一些企业试图投资孟京辉的戏剧,他们想在剧里打广告,完了还想收回更多的利润。“他们的脑筋都不是文化脑筋。”孟京辉气愤地说,“那我艺术是帮他们赚钱?了?”

“我想做一个艺术的东西,我们所有的出发点不是为了赚钱,只要到最后能够持平就不错了。”他接着说,“我没有见更多的投资商。”

但相对于大多数还默默无闻的戏剧导演来说,孟京辉已有足够傲人的经历和平台,去赢得更多和钱有关的资源。除了偶尔有一两部戏他自己掏钱之外,他大多数戏的成本来自多个渠道(《琥珀》来自国家话剧院、香港和新加坡三个投资方)。当他在去年把德国导演法斯宾德的电影《爱比死更冷》改编成话剧时,他找到了歌德学院。

但那样的机会并不多。在中国话剧导演的商业谱系里,如果连孟京辉都觉得自己申请基金会资助的渠道太少,那其他导演,或者其他小剧场经营者也许更为无力。“他们特别危险。”孟京辉说,“中国的小剧场,现在全凭自己,全凭票房,全凭这种简单的管理。太危险了。”

无论孟京辉多么不在乎观众,但票房仍然是重要的。在蜂巢剧场,每当一部新戏上演,孟京辉都会和现场观众做一个互动问答。但有时候,他也喜欢默默的观察。当剧场的灯光黑下来,孟京辉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我喜欢看他们的脸,年轻的脸。一对对情侣,眼睛里洋溢着对未来的希望。”他停下来,考虑了一会说,“我就为那么一群虚无的形象,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