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诚渊: 和思想搏斗的人
2010-06-14 14:38 心灵

这位中国现代舞的启蒙大师奔波于香港与大陆30年。他突破传统和保守,让人们和他一起追寻内心的自由

文 / 本刊记者 谢丁 ? 摄影 / 李冰

“大毒草”

从北京大望路的地铁站出来,往南步行,跨过通惠河上的公路桥。你的左边,是拥挤嘈杂的东郊市场,以便宜的海鲜著称。你的右边,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临街门脸都是廉价的小饭馆。但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有个大院子。你走进去,可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居然在那里跳舞。

这是北京东边最著名的城中村。去年年底,这里来了一群艺术家。到今年的4月19日,曹诚渊的雷动天下现代舞团正式搬迁至此。自2005年成立以来,他们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剧场。曹诚渊说,你可以把它叫做“雷剧场”——“这里将成为北京最热闹和最雷的小型现代舞蹈演出基地。”那天上午,一共24个演员集合在剧场,一起上了第一次课。

在北京的文化艺术市场上,现代舞也许是最小众的一支队伍。你很少看见他们的广告,几乎没有宣传,太低调,或者说太渺小,以至于他们在提交演出申请时,总是很容易就得到审查部门的批准。

全世界的现代舞明星加起来也不多。在中国,只有两个跳现代舞的人时常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一个是金星,多年前她以变性成名,而她的舞者身份倒是容易被忽略。另一个就是曹诚渊,他来自香港,却一手带动了中国大陆现代舞的起步,许多人称他为“中国的现代舞之父”。但也不排除另外一些时刻——即便是在今天,当保守主义占上风时,曹诚渊又变回资产阶级派来的“大毒?草”。

30年前,曹诚渊第一次来到大陆时,这棵“毒草”曾在广州的舞蹈团引起轰动。那是一次内部交流,不能卖票。邀请方是广东省舞蹈家协会。时值改革开放初期,在文化上,广州也是一块试验田。他们原本想邀请美国的舞蹈家进入大陆,却又担心“毒草太猛”。香港,是中国大陆和西方之间的一个过滤器,人们正试图通过香港去了解外面的世界。

前一年,曹诚渊刚刚在香港成立了城市当代现代舞团。当他到了广州,感觉中国大陆全是解放军。“所有的人穿的都是军装,白色衬衣,灰色裤子,就这两样,没有其他颜色。”他住的酒店,本地人是不能进的。他很紧张。但还有一群人比他更紧张。演出是在省歌舞团的一个小剧场,场下黑压压地全坐满,通道里都是人。可是演完后谢幕时,他们一看台下,大部分人全没了。直到第二天晚上,省歌舞团的一个编导偷偷跑到酒店,敲了曹诚渊的门。

“演出结束时,大灯一亮,大家拼命跑。”他对曹诚渊说,“我们生怕被别人看?到。”

“怎么了?”

“两周前,领导还对我们说,现代舞是西方的大毒草,谁还敢来?”

这个20来岁的编导,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现代舞。“文革”之前,人们还见过《天鹅湖》的表演,但“文革”后几乎只能跳《红色娘子军》。他听说过《天鹅湖》,听说过现代舞,但他从未亲眼见过。而对曹诚渊来说,30年前的那个晚上,是他人生中最清晰的一幕。大灯一亮,台下寥寥几人。但他知道许多人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现代舞,只需看一次,就能打开封闭的视野。“原来舞蹈也是可以这么跳的!”

在随后20多年里,中国大陆几乎接受了从西方舶来的整个物质世界,但对于文化艺术,比想象得更为保守。在广州,那些已经预感到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的人对曹诚渊说:“你赶紧去北京吧,你要去占领山头。”1983年,曹诚渊第一次来北京。没有演出,没有内部交流,他的理由,只是看几个朋友。但20年后,他的雷动天下现代舞团,已经成为北京最重要的民间舞蹈团体。

无形的墙

北京到底有多保守?活在文化艺术圈子之外的人,也许很难体会到。思想是最难攻破的一堵墙。

曹诚渊第一次到北京教课时,他和一位领导一起出国。别人问,你首先是中国人还是艺术家?对曹诚渊来说,他首先忠于艺术。但对那位领导来说,他首先要成为中国人才有机会去接触艺术——即便是今天,这仍然是极负争议的。但对于跳现代舞的人来说,个体是最重要的。人本主义和尊重人性,是现代舞最开始出现的一个契机。它面对着传统,面对着许多古典意识的观念,它要颠覆已有的一切。

曹诚渊第一次看到现代舞表演,是在小时候。他出生于香港一个制衣商家庭。1973年,他留学美国主修工商管理,但他同时兼修着现代舞。70年代的美国,正是现代舞膨胀的时代,之前的肯尼迪总统投入了大量财力发展美国的文化艺术。曹诚渊赶上了这股潮流。毕业时,他的现代舞学分甚至远远高于主课的学分。

回到香港,他很快成立了香港第一个专业的现代舞团——城市当代现代舞团。资金是由家族提供的。这个制衣家族在后来成立了自己的基金会,直到今天仍然支撑着曹诚渊所有的艺术活动——包括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的所有开支。城市当代现代舞团一共12个人,都是一帮志趣相投的人。他们从未想过要生存多久,或者要承担多么伟大的使命。但慢慢的,随着香港经济在70、80年代的腾飞,政府开始有意识地扶持现代艺术,最重要的就是给钱。

80年代的北京,文化刚开始多元化,而经济还未跟上脚步,人们总是拿捏不好未来的方向。1988年,受北京舞蹈学院的邀请,曹诚渊前往北京的一个暑期班教现代舞。他们承诺,来年的学期,他们将开办一个正规的现代舞班。但随之而来的社会动荡,这个承诺直到几年后才兑现。除了教课,曹诚渊偶尔也会和一些舞蹈界的朋友交谈。他会向他们解释现代舞的概念。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老师,研究壮族的舞蹈——他编导了中国第一套壮族舞剧。曹诚渊说,我看你编的那个舞剧,其实是现代舞,因为里面有许多东西来自你个人。老师开玩笑地说,难道我搞了30年,搞错了?

“你可以想象,他们过去的那种价值观,对世界的认识,是在一个极度封闭不和外界接触的空间里。突然世界被打开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许多人是受不了的。”北京的教课经历,让曹诚渊意识到“那种保守,是不可动摇的”。但对年轻一代来说,曹诚渊俨然是他们的启蒙老师。那些最优秀的学生,突然之间就看见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上完曹诚渊的课之后,一些学生对他说,他们一定要出去,到外面去。“打开了一扇门,他们就有了不同的想法。”他说,“最后改变的是理念,而不是体制。”

但此时,广州的文化开放已经走在前面。1987年,曹诚渊开始在广州舞蹈学校教课。5年之后,他在那里正式成立了广州实验现代舞团。同一年,北京舞蹈学校终于兑现了他们之前的承诺,在编导系添加了一个现代舞班——但对更高层的领导来说,它装点门面的意义显然更大。1995年,北京的这个现代舞班毕业了十几个学生,但他们发现毕业后没有去留之地。北京市文化局临时决定在北京市歌舞团下面设置一个现代舞团,他们给了一个账号,几个编制,接纳了8个毕业生。在随后的三年中,金星是这个现代舞团的艺术总监。她的性别身份曾经短暂地引起人们的关注。但现代舞——没有金星,谁会去看?

曹诚渊来自香港,不用像内地人那样去承担体制上的一些责任,他的放松,他的自由,都让他可以去碰触一些更为敏感的内容。1991年,曹诚渊受邀在北京舞蹈学院给毕业生排演了一个舞蹈,他用了6首崔健的歌,老师们都吓坏了,认为这太危险。他们最终决定按原计划演出,但仅限内部。在中国大剧院,观众不停鼓掌再来再来。曹诚渊说,他根本没意识到崔健是那么敏感,但中国的音乐听来听去,那时候就觉得崔健的最?好。

1998年,金星辞职离开了北京现代舞团。第二年,曹诚渊继任了艺术总监的职位。他很快成为媒体记者经常采访的对象。记者最喜欢问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中国需要西方的现代舞?“我总是不停和他们辩论。”他对我说,“现代舞不是西方的。任何一个现代社会,年轻人都想用自己的方法去阐述自我。这很正常,就跟呼吸一样。”

直到2002年,真正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来?了。

在时间边上等待

2000年,曹诚渊在北京编排了一个舞蹈节目《一桌N椅》。他吸取了各式各样的中国传统戏曲,虽然整个结构仍然是一个传统剧,但每一段都抽取一个不同的剧种的音乐。上一段还是东北二人转的《十八相送》,下一段可能就是京剧里的《四郎探母》,接下来又是广东大戏,最后是《天仙配》的大团圆。节目在海淀剧场上演。观众很躁,根本坐不住,许多人中途离场,问这到底是在搞什么?传统的东西怎么可以这样乱搞?

但2002年,一个法国商人看上了这台节目。走之前,曹诚渊决定再次在国内上演一次。令人震惊的是,观众看得津津有味。结束后,一个观众跑到后台对曹诚渊说,想不到传统的东西可以这样搞。

到底发生了什么?曹诚渊的判断是,自从2001年中国成功申请奥运会之后,社会环境突然发生了变化,北京仿佛突然一夜之间睁开了眼睛。2005年,申奥成功的后续效应终于导致了《 营业性演出管理条例》的出台。“个人可以设立文艺表演团体”的规定,很快带来了民间艺术的繁荣。这年9月,曹诚渊和李捍忠一起成立了雷动天下现代舞团。后者是广东实验现代舞团的第一批成员,也是中国大陆第一批投入现代舞的舞?者。

这已经是曹诚渊管理的第三个现代舞团。他不停地奔波于香港、广州和北京之间。大多数时候,他已不会参与到编舞过程中,但他会到排练现场观看。雷动天下招聘舞者的条件,可能会出乎许多人的意料。身材不重要,高矮胖瘦都可以。我问曹诚渊,什么是美?“传统舞蹈中,年轻活力才是美,演员一过30岁,就转岗做行政去了,可是那个时候,艺术家才刚对人生有不同的体验,他们的东西才会有味道。像皮娜·鲍什,67岁了还在舞台上跳《穆勒咖啡馆》,她往那里一站,就震慑全场。”

曹诚渊的个子倒是很瘦小,50岁。那些和观念搏斗的经历,他经常说完全可以写成一本书。他还偶尔和人在媒体打笔仗。在香港,他是在骂声中长大的。他的每一篇回应都极其认真,引经据典。

2009年5月,北京的“现代舞周”居然场场爆满。这个由雷动天下主办的表演周,试图鼓励那些仍在努力的年轻现代舞者。“但艺术是收不回成本的。”曹诚渊说,“这个问题想都不要去想。”对他来说,香港和广州的舞团,因为有政府赞助一部分,已经持平,但北京的雷动天下,曹诚渊每年仍要投入250万元左右,这些钱都来自他家族的基金会。

北京仍然是沉重的。但这似乎也不是坏事——某种程度上,保守可以保证艺术的质量。北京也有比其他城市更好的地方,它的文化底蕴深厚。这种深厚,一开始会形成阻碍,不过当它吃透新的艺术,开始接纳以后,它爆发出来的力量会更强大。“看吧,挺好玩的。”曹诚渊说,“你尽可以在时间边上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