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潮歌:在百老汇面前,我们都是过渡的一代
2011-07-01 09:36 王潮歌 百老汇

如果清晰意识到整个文化的落后、意识的落后是致使你落后唯一的原因,就应该往这儿使劲,就应该开发自己的文化产业,就应该输送我们的价值观,你才有可能有一天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

口述 / 王潮歌 采访 / 本刊记者 雷晓宇 刘恒涛

几年前,我在美国工作过一段时间,给大都会歌剧院导演《秦始皇》。我特别清楚地认识到,纽约其实是由两条街道组成的。一条是华尔街,一条就是42街百老汇,缺任何一条街都不可能成为纽约,也不可能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这里输出两样东西,一个精神,一个物质,缺一个都不行。

一个《猫》演了16年,十几个亿的美金。一个《狮子王》音乐剧,27亿美金。这都怎么赚来的?

百老汇选拔人才的机制特别好。纽约有多少贫穷的艺术家?但你别看他们穷,偶然一天一个穷小子就有可能成为大人物。他们成王败寇的意识非常强烈,但你真有本事要被埋没也不容易。

百老汇有很多基金会,你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但有想法,就去跟审核委员会说。他们完全没有经济目的,一听,觉得这小子没准能成,就给钱。你去做,败了就败了,但要是成了,你就会被购买。

百老汇有很多商业机构。他们天天在看,哪个画家的画更好一点呢?哪个雕塑更好一点呢?哪个音乐人又起来了呢?他会关注你,说跟我干呗,我给你钱,跟你签个约。这人就开始往上走一步,他的作品被销售。没人买,你就拉倒了,但假如还顺利的话,立刻就一步登天了。

他们对市场的研究也很清楚。比如一个剧本,在还没台词、只有大纲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开始做第一轮调查了。你要拿着剧本向你的投资人叙述:我想干这件事,它有怎样怎样的好处,调查结果是怎样的,大家可不可以确定要投它。都确定以后,他开始写。写完以后二轮再来、三轮再来,一轮一轮来。

一般来讲,这些事情都有人帮你做。经纪公司是一定要有的。我在美国的时候,人家都不爱跟我打电话,认为给我打电话是没有意义的,你把你的经纪人叫来吧,得跟你经纪人谈你的工作时间、要住什么酒店、你有什么样的个人习惯。我想我的经纪人是谁呢,我这都自己做了,不太合适。

对于真正有才能的人,百老汇的配套资源是不可想象的好。你的助理、你的制片人、你的市场调研……你只是用尽你的天分就行了,不需要为所有的事情操心,像一个无冕之王。我在美国有两个助手,一个管翻译一个管现场,两个外国人,跟随左右,永远拿一个本,说 “就这样,我执行去了,导演请坐”,你顿时觉得太好受了。中间有一个外国人,叫Peter,我永远记得那个人。他两年前就知道剧院有一个档期是给中国这个戏留着的,要跟中国的导演合作。他用两年的时间学中文,就为了能配合我工作。他经常说:“王导,乱七八糟,不对。”艺术家受到尊重,就恨自己,我怎么能更有天分一点?怎么能更好一点?那种冲动是非常非常好的。而且,如果我今天排合唱队,那么合唱队的助理又来了。如果我排多明戈的戏,那他的琴师和指挥又在了。

艺谋去探斯皮尔伯格的班,人家拍戏呢,回来跟我说,他不关机啊。斯皮尔伯格不关机,胶片就这么滚着,导演、演员所有的状态不被打扰。人家是大导演,整个胶片库冲你开放,你不用心疼那胶片钱,你拍吧,没有耗片比这回事。

在美国,老百姓对于这种事情的意识非常强烈。如果星期一到星期六你没有到剧院去看个歌剧什么的,你就不算上等人。你要欣赏艺术、购买艺术,你要把很多的钱和精力给予艺术,你才配当上等人。美国人平均年收入的27%是花在文化消费上的。

百老汇也分三六九等。我在大都会工作的时候,人家邀请我晚上去喝一杯,我说不,我买了音乐剧的票。人家一脸看不起的表情,觉得你导演歌剧这么高贵的人,怎么能够去看那种下三滥的东西呢。后来我去看音乐剧都撒谎,不好意思说。

百老汇还是一个社交场合。一个戏中间有半个小时时间,这半个小时时间我可以请你喝一杯香槟酒,这是低层次的,喝一杯酒就行了。还有高层次的,在二楼有一个餐厅,这不是什么大餐,但是非常非常昂贵。你自己有钱坐那吃吧,不牛,一定是谁谁谁请你的才牛。你被一个重要的人邀请吃这样的饭,是一种社交的光荣。如果是一个职位高的或者特别重要的人请你,你就会为此显摆去了。

更高的层次是在楼上的办公区里面。总裁或者总监的房间外面有一个地方,很小型的酒会,带点自助餐的,牙签插着吃,那基本上是请今天晚上最重要的客人。我们首演的时候,领事、华人代表和当地最重要的人物都在那。谭盾、张艺谋和我就在那跟大家说一会儿话,快到点了下去接着看演出,演出完了一定会去一个酒吧,再聚一聚,聊聊刚才那戏,再社交一下,今天这个事儿才算结束。

最后,如果你真成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一个可以进博物馆的人物,商业就又退后了。要是咱们,42街不全得开成商店,还不得赚死啊。但是百老汇的商业和非商业在每一道程序上都是严格区分的。大都会歌剧院的票价绝对高于一般音乐剧,但它是非营利机构,这些钱只能用于投资新的歌剧,绝不能说我们作为股东利润给分了吧,那是违法的。

到现在为止,我还能收到大都会歌剧院的小单子:这两天我们卖了一张碟,分给你版税哦;这两天我们一个电视台转播了你们,这个给你。一个艺术家完完全全可以因为自己一生中最年华出众的时代的一个作品养老送终,吃它喝它就够了。

我和艺谋去斯皮尔伯格家做客。我坐上了斯皮尔伯格他夫人的直升机,在曼哈顿上空,嗡,就跟美国大片一样,底下都是高楼。下了飞机坐上车,大门一开,这边是马场,人家的马。端着咖啡我从后窗户一看,一条亮闪闪的河,河里有人划船,他儿子踢的小皮球散乱在河边的草地上。这条河是他的。

像我干的这个事业,我这个身份,我这个能力,在美国真的应该有自己的飞机、有自己的庄园。可是在中国,你们见到哪个导演有飞机啊?太可笑了,买一个别墅大家还指责呢。制作精神产品的人、制作精神产品的氛围和投入到精神产品的钱,我们几乎是没有,钱都是我自己化来的。我还在为我能够当成导演这件事情跟您作战呢,我在为我是一个有天分的人,所以请给我这样的工作机会跟您到处去叙述去讲演呢,我还在为我排了一个戏,戏都好了都有人看了,我还在说我其实是在帮大家的忙,没给您坏事——还在解释这个呢,层次巨低。

今天,“中国制作”是什么意思?便宜、批量生产、小东西,为什么没附加值?我看“呜呜祖拉”,全中国人民去竞争,人家南非人高兴坏了,说你们家塑料都到我们家来了,光卖这废塑料他们就够一阵子了。咱们家全没挣着钱,你的人力成本、资源成本全被人家免费拿走了。为什么呀?你不就是没有品牌嘛。咱们现在还靠最低端的人力、最低端的成本,砍树、挖煤,这种现象得到什么时候去?你把低成本一卡,中国经济立刻完蛋。越南起来了,现在你已经完蛋了。靠低质、廉价的财富不是恒定的。我们期望有高附加值,期望我们能得来更多的东西,而高附加值产生在人的意识里。不是技术,技术是为意识服务的。

天哪,我知道自己要完蛋,但是劲儿该往哪使呢?如果清晰意识到整个文化的落后、意识的落后是致使你落后唯一的原因,就应该往这儿使劲,就应该开发自己的文化产业,就应该输送我们的价值观,你才有可能有一天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

我说的真实吧?这就是现状。我都不指望我这辈子能好多少,也可能下辈子能好?我们这一代真是过渡的一代,有能耐的人杀出一条血路来,然后后人把这条路修好了,再有很多人去上面走。我一直没认为这是一个爆发的行业。我是那摸着石头过河、拿着一把砍刀正在披荆斩棘的人,我并没有把这条大路趟出来,并没有后来者可以坦坦荡荡走到我开创的路上去。还没有。我正在路上,现在还是一身血、一脚泥呢。而且我悲观地意识到,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走出去,我不知道。

不过,当今中国,还有这个机会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