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5日,星期四。阴天,大风。
北京魏公村,北京国际大厦,环球天下教育总部。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一直在等待CEO张永琪。这会儿,我们见不着他,他的秘书见不着他,来找他办事的合作伙伴见不着他,就连他的太太、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张晓冬也见不着他。这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干练的女人,有一些年纪,但非常讲究。她烫了头发,穿着套装和长靴,从前台走到总裁办公室,又从总裁办公室走回前台,最后她还是离开了。从上午十点起,她的丈夫一直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一个持久的电话会议。
风口浪尖的人物习惯性失踪。这是张永琪的关键时刻。2011年11月21日,环球雅思宣布,该公司已经与英国培生集团(Pearson)达成最终合并协议,成为培生的全资间接子公司。按照协议,[quote1 quote="英国培生集团:目前全球最大的图书出版集团。旗下包括全球最大的教育出版集团(Pearson Education)、提供一流大众读物和参考书为主的企鹅集团(Penguin Group)和以提供世界顶级商业信息服务为主的金融时报集团(FT Group),并拥有著名的经济学人集团50%股权。"]培生集团将为这次交易支付2.94亿美元。[/quote1]
这时,距离企业成功上市仅仅一年零一个月。2010年10月8日,环球雅思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当天收盘股价10.50美元。宣布并购之前,企业股价跌至3.5美元。宣布并购之后,环球雅思股价回升至11.006美元。
“这是个不错的价钱。”培生集团一位高管私下议论说,“据我所知,总裁张永琪和他的太太也就是环球雅思董事长张晓冬持股80%左右。再过不久,他们俩就可以在家数钱了。”
从那一天起,我们一直在约见张永琪。事实上,2011年8月的时候,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地方等过他。当时,他和现在一样,一头扎进办公室就不出来了,我们一等就是四十分钟。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没准就正在秘密操作并购的事儿,他自己说了:“这件事情前前后后进行了差不多有一年。”
现在,并购的消息给这家公司带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但还来不及发酵。和8月份相比,前台接待处和办公室格局都没有任何变化。这里就像秀场后台一样忙乱:电梯间不断有人进出打电话,总裁办公室附近总有夹着文件匆忙穿梭的身影,直到下午两点,才有人抱着盒饭走进会议室。
“现在很敏感。”漫长的三个小时等待之后,张永琪坐下来的第一句话似乎印证了他的焦虑,“周一开股东大会要投票,我相信最终是会通过的,但不知道未来48小时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是并购消息传出的第24天。张所说的敏感,不仅是尘埃尚未落定的交易,还有平地惊雷式的插曲。
一周以前,12月7日上午,突然爆出新闻:美国证交会SEC指控4名中国人和2家公司涉嫌环球天下股票内幕交易。这天下午四点半,恰好是我们约访张永琪的时间。电话中途被迫断掉两次,他的声音很犹豫,又没有丝毫敷衍。他说自己很忙,但又抹不开面子拒绝人,最终答应当天下午在建外SOHO碰面,具体地点待定。可是,我和编辑在建外SOHO一家茶楼等了两个小时,也没收到张永琪的短信通知。致电无人接听,短信回复被告知“我开会,不行了,抱歉,下期再采访吧”。
后来得知,当时,他的确在银泰中心和培生的同事开会。会议进展到下午4点左右,SEC的指控消息就像美剧《绯闻私校》里的群发短信一样,让整场会议的气氛微妙得恰到好处。每个参会人的脑袋都跟炸开了锅似的活跃,大家互相揣度,可谁都故作镇静。
一周后,这段插曲貌似暂时退场,但张永琪仍然没能从这种焦灼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为了减轻压力,他甚至在着装上刻意给自己松绑——高领T恤、套头毛衣、卡其布裤、休闲皮鞋。对他来说,这很少见。张永琪向来是个精致讲究的人,从来都是西装革履,最少也是条纹衬衫搭配西裤,要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他不至于如此忽略自己的外表。
很难说,这到底是故作轻松还是顾此失彼。张永琪望着窗外,他给人一种感觉:他正在经历巨大的转折式的考验,这种考验带来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使得他不得不对某些事情讳莫如深,心事重重。他为什么卖掉公司?这不是一个受欢迎的问题。甚至,他都不承认“卖掉”是一个合理的动词。
“我不是卖掉公司??我会继续服务,不会离开??虽然卖掉了??员工很幸福,从草根创业公司员工变成跨国公司员工了呢??”
张永琪的纠结听得出来。他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从容。老实说,教育这门生意并不好做。与其他行业相比,教育行业的中国概念股交易量、流通率一直处于较低水平。以2010年集中海外上市的4家中国教育公司为例,上市之后表现普遍低迷。其中某家公司的离职高管甚至说:“没人买,也没人卖,就摆在那里,没意思。”
教育这一行,张永琪已经做了12年,其中的酸甜苦辣,他最明白。在中国民办教育的创业者中,他是为数极少的非教师出身,这就是说,张永琪是一个从未站上过讲台的人,从没吃过粉笔灰。实际上,他是个学计算机出身的外企职业经理人,当初为了圆自己的出国梦,误打误撞进入这个行业。从1999年起,亲自给学生端茶送水这种事,他干过;下雨天跑出去给人买鞋套,他做过;因为主张连锁扩张,他被合伙人驱逐过;为了加快扩张速度,占个坑儿,他把加盟费降到三五万块,赔本的事情也不新鲜??总之,张永琪的创业史也是一本难念的经。他本指望上市算是个“幸福终点站”,奋斗11年,终于上市,募资7000多万美元。在这个游戏里,他总算不是个LOSER。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上市并非花好月圆。
上市半年后,张永琪就在自己的微博里写道:“教育机构在海外上市,政府也没有要求我们去做,我们也不能埋怨。上市之后,我觉得我们这批人是‘牺牲者’,在历史上就是奉献,说大了是拿自己生命在做赌注,或者拿生命在书写历史,也可能我们会少活十年、八年的。”
某次采访,他曾经说到,自己和美国的投资人很难沟通。投资人问他的永远是那三板斧:新招了多少学生?扩张了多少培训点?新招了多少老师?在目前情况下学费还有没有上涨空间?
回想俞敏洪当年的“上市之悔”,教育行业上市之后的社会价值和投资价值几乎是个普遍性的类问题。这个问题,俞敏洪经历过,张邦鑫经历过,张永琪正在经历,将来,黄劲也会经历。
张永琪必定感到失望和委屈。他甚至说,自己根本没有感受到上市的快乐。“我的上市就跟坐过山车一样,连敲钟都是匆匆忙忙跑进去的。人家可能早三五天都坐着凯迪拉克在宾馆等着。当然这不应该,但事实上就是这么一个过程,紧接着回来就会面临上市很多问题的处理。”
张永琪所遭遇的是中国创业者普遍性、阶段性的压力——迫于投资人压力,张永琪既要寻求发展,还要向内部员工交代他们的期待是否达到目标。结果发现,业务发展目标定得很高,又因为中概股市场的整体低迷,没让员工达到预期。股价从十元跌到三元,市值缩水了三分之二,折合好几千万美元呢。
上市这一年,张永琪的头发掉了不少。他在微博上用“忙、急、困”形容自己上市后的生活。他那间屋子并不大,但被布置得很有趣。靠墙的柜子上摆满了家人的照片和各种工艺摆件,其中各种形态的马居多。桌上放着Noblesse杂志和精心照料的植物。他的祖父是皇城根下的八旗子弟,提笼架鸟的那种,张永琪深受其影响。另外,内心再强大的人也需要宣泄的出口,或许对生活的留意和讲究是他消化负面情绪的催化剂。
前前后后,我们见过张永琪四五次了。他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不说出格的话,不做出格的事,总之,为人处世以不得罪人为原则。他自己说,虽然上市以后天天着急,但从没发过火。这倒是真的,他不是个容易发火的人。12月3日,他来创业家黑马大赛担任评委,主评委徐小平坐了半个小时就走了,他一个人拼了三个小时的场子,但也没有怨言。当内幕交易案的负面消息爆发的时候,他难逃干系,大可以拒绝所有媒体采访,但他又抹不开面儿,几经推辞,还是答应见我们。
现在,优柔寡断的好好先生做出了他这辈子最冒险、最惊世骇俗的事情:卖掉公司。
客观来看,张永琪的选择不难理解。自从2009年年底中国概念股遭遇围攻以来,许多中国企业都在寻求退市,离开美国市场。上市难,退市更难。张永琪想“退市”的念头并不是空穴来风。在2011年5月中资教育研究所举办的研讨会上,他曾发出过“[quote1 quote="中概股危机:多达42家中国概念股公司,被SEC或者美国两大证券交易所勒令停牌或退市,其中有28家被勒令退市,1家因破产退市,6家因为股价问题被停牌至今。而其余7家完成私有化退市或退到OTCBB场外市场交易。"]不是所有教育机构都适合上市”[/quote1]的感慨。
“谁都说会长期持有,但实际做的时候,说退出就退出??教育行业如果没有新的契机,上市企业也有倒闭风险??我是个求稳的人,这时候卖掉公司,是最安全的选择。”
谁都说将近3亿美元的价钱很不赖,这一次,张永琪夫妇算是真正套现了。再过几天,一旦公司股东大会表决通过,到了正式交割的那一天,他们两人手里的股票就会变成等额现金。这就是真正的CASH IN POCKET,没得说,当然是一种成功。
这件事情蹊跷就蹊跷在,张永琪根本顾不上享受即将套现成功的快感。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这是卖公司,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为了钱,他甚至不觉得从创始人变成职业经理人这件事情有什么出奇的。他既“没有去算自己的账户上会多出多少钱来”,也“没想过将来再去干吗”。他的太太和很多朋友都劝他,培生的职业经理人嘛,再做个两年差不多了嘛,他还反驳:“那怎么行,要对员工有责任感。”
对张永琪来说,这一个月比过去的一年都要长。实际上,他除了埋头处理交易后续细节,更多的时间用来平复自己的心情,面对和接受自己的选择。当然,还有让他应接不暇的负面新闻。采访结束的第二天,SEC新增1名指控对象张永辉,即环球天下CEO张永琪哥哥。此外,张永琪夫妇两人皆被牵涉其中。Absaroka Capital甚至发出负面报告,这项最新披露的内幕交易调查结果有可能导致培生对环球天下的收购案无法如期完成。
卖自己的公司还卖出事儿来了,这种事儿在中国一点都不新鲜。《创业家》杂志创刊号第一期的封面就是一个大大的朱新礼的人头,“我为什么卖掉汇源”。一个创业者经过长久的奋斗,以什么方式退出,以什么方式被历史记住,又以什么方式跟自己的员工和股民交代,这是一个永恒的商业命题。
在中国,卖公司绝对是异类。关键时刻顶住创业这辆车的边儿,坚决不下车,坚决不出局,坚决不卖,这一向被认为是创业者精神,是主流价值观。张永琪把公司卖了,尽管卖了个好价钱,但仍然与主流价值观相悖。这个好好先生,他身上“指望和别人一样”的职业经理人式的不安全感又在作祟了。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出售”行为,就因为这个行为跟别人都不一样,就显得这跟个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这一卖,他把自己的创业贞操掐灭了,就算不出内幕交易案的事情,他大约也很难敞开来谈论他自以为是的弱点。
好了,无论如何,再过几天,张永琪就会获得解脱,他会给自己做过的事情一个完美的解释。那么下一个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