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埭镇: 逃离“鞋都”
2012-03-15 12:33 陈埭镇 鞋都

一个拥有13家上市公司的镇,的确堪称镇域资本奇观。但近两年出现的大量库存积压和中小型企业的深陷困境表明,一个地方的活力并非完全取决于资本实力。这个镇子叫陈埭镇。

陈埭镇位于晋江入海口南岸的,如今是福建省最富裕的乡镇,模仿式创新与高度资本化使得这个镇在过去十多年里完成了两次大跨越。

陈埭镇会不会成为一个众多上市公司“化蝶”之后留下的蛹?或者会不会成为一个真正全球化的“总部中心”?迄今为止都很难下一个武断的结论,还需要一个漫长的求解过程。

搬离陈埭镇

总面积不到40平方公里的陈埭镇,“浅盆效应”早已出现,许多鞋老板已经搬出了陈埭镇。

在江头村361度公司的顶楼办公室里,董事长丁建通斜抱琵琶,给我们弹了一曲《沉鱼雁杏》。这间并不比晋江普通人家客厅奢侈的办公室,有一半的区域已经划给了几年前成立的361度南音乐坊。“所有的乐器我都会。”72岁的丁建通指着存放乐器的立柜对记者说。

南音是一种源于唐代的中古音乐,目前仅流行于闽南、台湾地区和东南亚操闽南语的华侨中。丁建通有些遗憾,那个为乐坊完成40多首南音曲记谱的朋友已经去世了。

现在,丁建通除了和年轻时的朋友们一起自娱自乐或者去镇上各种婚丧嫁娶的场合奏音,就是开着他的白色奔驰去鞋都路的鞋材市场买材料。“所有的材料在镇上都能买齐,全国各地做鞋的都跑到这里来了。”

鞋材聚散地是近年陈埭镇正在被加强的功能,按晋江市政府的最新规划,这个镇要建成亚洲最大的鞋材市场。鞋都路是鞋材商行聚集的地方,这条北起泉州江滨,南接石狮的干道,贯穿了11个村。干道的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鞋材商行。

商行最集中的要属位于鞋都路南段、乌溪畔的“中国鞋都”。这个由澳门金龙集团在2005年建成的专业市场,已经成为中国规模最大的鞋材市场之一。以这个市场为中心,陈埭鞋材年交易额已经超过了80亿元。

[quote2]陈埭镇的制鞋企业已经有上市公司13家,堪称镇域资本奇观。2011年,全镇3000多家企业的年产值保守估计超过400亿元。这个总面积不到40平方公里的镇,“浅盆效应”早已出现。[/quote2]

记者在“中国鞋都”大门口看到,市场里除了密密麻麻的,数以千百计的鞋材商行,也还有“浪潮百货”和肯德基。除了鞋材交易,这里还是陈埭人休闲购物的去处。只不过,这里看起来有点阴暗杂乱,并不比附近的中型超市强多少。可以想见,它不大可能是镇上数以千计的鞋老板家庭的消费场所。

许多鞋老板已经搬出了陈埭镇,包括丁建通的子婿们。自2009年在香港上市以来,这家市值曾过百亿的公司加快了镇外布局的步伐。在厦门,361度设立了品牌运营中心和外贸部,并在海滨的五缘湾商务区购置了20亩土地;在晋江其他地方,除了建有新的物流中心和生产厂,此外还有用于地产开发和新工业园建设的数百亩土地。

“现在的企业要地不是几亩、几十亩,都是要几百亩。陈埭镇已经没办法了,再后面就是海了。”丁建通说。到目前为止,陈埭镇的制鞋企业已经有上市公司13家,堪称镇域资本奇观。2011年,全镇3000多家企业的年产值保守估计超过400亿元。这个总面积不到40平方公里的镇,“浅盆效应”早已出现,近些年,陈埭企业不仅将大量的生产订单放到了东莞、江苏太仓等地,还在临近的惠安县、福建山区县城以及内地的江西、安徽、河南等地建起了工厂。

361度有点幸运,在晋江获得了大片土地。在距陈埭镇十多公里的晋江安海镇五里工业园区,丁建通领记者参观了361度的最新成就——投资8亿占地330亩的新园区。

这个2009年开始启用的新园区,其定位首先是物流中心。正对着大门的主楼占地40亩,一楼是物流仓库,不时开进来的集装箱长车,要将公司的运动鞋和运动装从这里发往全国各地。遥想当年,集装箱货车司机在陈埭局促的街道上开得满头大汗的情景,空间上的扩张是一个飞跃。

在领记者参观的过程中,有人力资源部的人跑来向丁建通报告,现在园区正在加紧找工,新增员工以每天100多人的速度在招入,到2月底园区的工人总数将超过7000人。如此一来,加上陈埭镇老厂的3000多人以及陈埭江头工业区分厂的2000多人,361度已经是万人大厂,运动鞋产能超过1亿双。

在劳工短缺、原材料上涨、人力成本上升的行业环境下,从生产到终端销售的垂直整合模式一直是陈埭鞋厂引以为豪的地方,对全产业链的成本控制被认为是2008年陈埭鞋业度过危机的法宝之一。而现在,这种模式的维系有赖于更大区域内的空间整合。

上市成功显然为空间扩张提供了资金保证。除了五里工业园区,361度更大的园区将出现在晋江磁灶镇,在那个毗邻福厦高速公路的地方,新园区占地860亩,投资需要至少15亿。

在土地资源高度紧张的晋江,361度这种规模的园区很难被过多复制,不要说晋江其他行业如服装、食品、建材,用地需求不少于体育用品,就是陈埭镇的十多家上市公司也一直被用地问题困扰。

跳出晋江海阔天空。作为行业龙头的安踏已经率先在内地布局,在安徽安庆,安踏工业园在2011年10月已经动工,规划用地2400亩;而在河南商丘梁园区动工安踏园区,也是当地最大,占地1300亩。这两个园区最后完工,安踏将投入近60亿元。

留住工厂,留住税收,是镇政府努力的方向。2011年,361度共纳税7亿多,绝大部分给了晋江。但现实是,陈埭镇、晋江实在太小了。与陈埭企业“垂直整合模式”伴随的用地矛盾无法在当地妥善解决。

分化

资本的杠杆业已加剧陈埭鞋企的两级分化,买地扩店成为陈埭镇大企业们的制胜法宝。

工厂的大规模外迁,能否使陈埭镇趋于凋敝?

走进陈埭镇乌溪边已经闲置的民族中学校园内,大门内两侧是两排中小工厂招工的摊位,招工牌上写着的各工种的工资水平虽然也不低,有三五千,记者发现仍然少人问津。

陈埭镇在高峰时曾有二十多万外来工,但现在,这里恐怕很难再有那么高的人气了。

员工流向成规模的大企业是自然的趋势,“我们的工人工资技能好一点的三四千甚至五六千、七八千都有,培训阶段的就两千左右,而且能做到按月发放。”丁建通对记者说。另外,那些中小企业没有361度那种社区化的,设施有点小奢侈的工厂。另外,随着众多陈埭企业把生产基地向镇外扩充,陈埭镇已经不再是农民工打工的好去处了。

尤其是近两年,市场的不景气让陈埭企业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库存压力。“许多企业2010年的库存都还没有消化完。”陈埭溪边村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鞋企高管说,“今年,一些企业到元宵节后还没有开工,比往年迟了许多。”这也是镇上招工场面冷清的原因之一。

在享受了20多年人口红利后,制鞋业人力成本优势已经从沿海向内陆省份转移。缺工和人力成本上升,与土地成本、原材料成本上升等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让近年的陈埭镇陷入一种空前的窘迫。

但上述情形还不是让陈埭鞋企有压力的因素,它们的真正敌人是自己,那就是在过去十年里形成的同城竞争的游戏规则。

[quote2]并不是所有的上市公司都那么高枕无忧,“一些已经上市的公司还可能会倒。 ” 一些企业被夸大的业绩和市场占有规模,并不反映某些公司的实际经营状况,也不反映在行业中的实际地位。[/quote2]

中国80%的运动鞋品牌都来自陈埭镇,这一点也不夸张。陈埭体育鞋服专卖店的声势之大,可以随处感受得到。自2002年以来,无论是长沙的步行街,西安的东西大街或者成都的春熙路,几乎全国所有省会城市的中心商业街上,都出现了晋江鞋服专卖店鳞次栉比的奇特生态。

“和休闲服装企业相比,体育鞋服的增长速度是超常规的。”营销专家马春林对记者说,在2002年以后的几年,一些公司的年增长速度往往达到100%甚至200%。马春林发现,在晋江有一家原本做外贸的鞋企,在2002年一年销售额只有2亿多,而到2006年竟然超过了10亿。

专卖店一开始就被鞋服企业定位为主渠道。应该说,连锁专卖模式在晋江一点也不新鲜,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七匹狼公司就开始了连锁专卖的实践。这种模式在当时被认为是先进模式。进入新千年,通过就近借鉴和向服装企业挖人,这种模式被晋江鞋企毫不犹豫地采用了。

就行业发展的步伐来看,鞋服企业的崛起是早晚的事,而服装行业起步要早5年以上,不过以市场的需求量来看,运动鞋服明显大于晋江的休闲男装行业。2008年左右,一家公司在全国开出一两千家专卖店在陈埭镇的中大型企业中,已经是家常便饭。

问题在于,和服装相比,这个行业的管理水平普遍较弱。对模式的设定,对信息链、资金掌控,对零售终端的服务,对品牌的文化运作,都在起步之中。

实际上,就在晋江企业疯狂扩张的同时,问题也马上出现了。企业的渠道成本越来越高,一方面对上游供货商的欠款越来越多;另一方面,销售压力也使得原有的代理商对公司欠款的问题大大加剧。“三角债”深深地困扰着这个行业。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正是在这种困扰加深之际,陈埭的资本奇迹出现。继2007年,安踏在香港上市后,特步、361度、飞克、美克、喜得龙等十多家体育用品公司在中国香港和美国等地上市。现在,陈埭的上市公司名单还在拉长,2011年11月,乔丹体育的首发申请获得了证监会发申会获得通过,如无意外,乔丹将成为陈埭第一家在内地上市的公司。获得最大突破的当属安踏。到目前为止,安踏的市值已经两倍于李宁。一时间,“安踏超越李宁”成了一种颇有声势的行业舆论。

[quote2]陈埭镇丁姓的姓氏可以追溯到元朝初年,一个叫赛典赤瞻思丁的中亚西亚伊斯兰贵族。到元朝末年,泉州一带刮起了反元风潮,作为“色目人”的瞻斯丁家族也在逐杀之列。于是,整个家族逃到离泉州约十公里的晋江陈埭“隐伏耕读”。他们以商贾身份作掩护,以赡思丁的末字取了一个汉姓。[/quote2]

有自己的工厂和街店物业,垂直整合模式的确被资本市场当做了定心丸,陈埭上市公司的资产价值因此得到了普遍的肯定。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上市公司都那么高枕无忧,“一些已经上市的公司还可能会倒闭。”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陈埭鞋企老板对记者说。他认为,一些企业被夸大的业绩和市场占有规模,并不反映某些公司的实际经营状况,也不反映在行业中的实际地位。

不管怎样,它们上市了,而那些在短期内很难上市的公司,或者干脆上不了市的公司,他们如果继续按照过去十年里拼开店数、拼铺货量的游戏规则走下去,恐怕难逃被淘汰的命运。

毫无疑问,资本的杠杆业已加剧陈埭鞋企的两极分化。丁建通说,361度有7000多家专卖店,“如果开订货会,每个店来一个人,我们得分三批开。它们住的酒店要从晋江一路找到石狮、泉州去。”但这样的大场面很难在中小鞋企出现了。

穷人的“创新”

“穷人的创新”是陈埭镇重要的创新基因。

记者发现,陈埭镇民族中学也和镇上的大企业一样搬走了,空荡荡的教学楼已经落了锁。

细究起来,这所学校的搬迁和镇上企业的爆发式增长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捐了1000万给学校,安踏捐了1500万;学校收了2亿捐款,现在搬了陈埭海边,一期工程建完了,正在建第二期呢。”丁建通对记者说。

这间陈埭镇中学之所以叫“民族中学”,是因为陈埭镇上住的是少数民族回族。

今天的陈埭镇丁姓老板们谁也不会讲回语。但遗迹犹在,在陈埭还可见到约建于明永乐年间的丁氏祠堂。祠堂整体建筑布局是一个“回”字。宗祠的大门上方写有“丁氏宗祠”,中堂立匾有“百代瞻依”,后厅立匾有“绥我思成”,三匾各取一字就是“瞻思丁”。

“从六七百年前被放逐后,这一直是一个很边缘化的群体。住在海边的盐碱地上,地僻人穷。”曾担任安踏公司总经理的叶双全对记者说。历史教师出身的叶双全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观察陈埭镇,并担任企业营销操盘手,是这个行业最知名的经理人之一。

“穷人的创新”通常被解读为“草根性”。 陈埭镇的产业萌芽,完全是一种穷人的创新。2000年后,陈埭镇的经济实力一度号称“福建第一镇”,但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则刚好相反,是福建首穷的乡镇。在农业经济占主导的时代,这个位于晋江入海口滩涂地上的镇,既少良田,又没有充足的水源。更不幸的是,陈埭镇虽然临海,渔业资源却很贫乏。在当时,提起陈埭镇,泉州当地人口中会冒出一个词——“陈埭蛏”,这个词带有某种贬义:陈埭除了蛏什么也没有。陈埭镇民风强悍,和中国其他一些穷山恶水之地一样,当地居民为争夺贫乏的生存资源而残酷竞争。械斗这种事在80年代的陈埭镇一点也不新鲜。

陈埭镇鞋业的始作俑者当推洋埭村人林土秋。1979年的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国家颁布的一项新政:凡是私人办企业,国家将予以三年免税。当时,林土秋和几个伙伴每人拿出2000块钱,凑到了一起,再加上一位香港亲友给他寄了点钱,他就开始办工厂了。

当然,所谓的“鞋厂”不过是一家小作坊。“鞋厂”的全部家当是,一把钉锤、一张饭桌、几把剪刀和借来的几台家用缝纫机,而厂房就是自家的两间石头房子。后来有一个普遍流传的说法,耐克曾到泉州办厂,给陈埭带来了制鞋技术,当属讹传,实际上,当时林土秋做的是皮鞋。

林土秋的陈埭鞋贸公司显然有着巨大的示范作用,它使整个陈埭镇的人都为之心动,村民们纷纷腾出自家的房子,搬出家用缝纫机加入制鞋的行列。直到1985年前后,中国内地流行起了“旅游鞋”。从那时起,陈埭正式跨入了运动鞋时代。

“穷人的创新”是陈埭镇重要的创新基因,但它不是当代意义上的知识型创新。进入90年代末,陈埭镇尽管推出了“明星+广告”、“连锁专卖”等所谓创新,实际上都还是通过模仿来实现的——从产品到管理模式再到市场模式的互相模仿。

时至今日,已经迈入了资本时代的陈埭也尚未摆脱其草根式创新的传统。因此,现在就说陈埭企业超越了李宁是不太公道的。“李宁是最不像中国公司的公司。它的轻资产模式是大胆而有成效的,在品牌运营和国际化尝试方面都走在前面;李宁的员工待遇也是体育鞋服企业中最好的,公司治理也是最富于现代民主意味的。”另一位陈埭鞋企高管对记者说,被资本市场唱空或唱多,纯属资本意志,并非衡量企业创新价值的标准。

而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型创新并非陈埭镇内生的传统。在这位高管看来,陈埭镇未来的成败取决于企业能够重新深入洞察消费需求,流程再造以及开拓新市场的能力。一切都悬而未决,说陈埭镇能成为全球化品牌的总部中心,或者出现产业空心化而走向衰落,都是武断的结论。

新市场的开拓当然也包括品牌的国际化。如今,在资本市场的成功以及中国经济实力的整体增长,业已点燃陈埭企业国际化的热情。从文化史角度说,陈埭镇是中古全球化的见证。但陈埭全球化的千年基因能否具有现代意义,完全取决于陈埭镇老板的作为。

在泉州清蒙开发区的一家酒店里,记者见到了特步董事会主席丁水波。“全球化”是特别引起他共鸣的概念,“我觉得陈埭镇品牌在将来一定是全球化的,但总部一定是在陈埭或者泉州,至于工厂可以分布在全中国。这也是特步现在选择的经营模式。”

丁水波是20世纪90年代陈埭的外销王。他回忆说,20世纪90年代初,让中国成为“世界工厂”是一个国家策略。特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贴牌代工的全球生意,自1991年开始出口给俄罗斯以后,陆续在香港、西班牙、美国和智利设立了分公司。“20世纪90年代,整个陈埭都是以外销为主,2000年的时候,我们的内外销比例是1 比99。”

但为全球代工并不是真正全球化,在丁水波看来,全球化至少有两个方面:资源的全球化以及品牌的全球输出。就目前的水平而言,丁水波务实地认为,全球化资源的输入是第一个要着手的方面。“一批外籍员工在陈埭企业的出现是近年的一大变化,比如我们的设计团队就是由来自韩国、日本、中国台湾、英国和美国的设计师组成;陈埭的另一种全球化资源是鞋材,现在的陈埭已经是世界级的鞋业原材料集散地,这里面有新技术和全球化的流行信息。”

与行业相关的另一个全球化资源是体育赛事,“我们会去赞助奥运会、亚运会、大学生运动会这样的综合赛事;也会去赞助一些单项职业联赛,比如特步,就是英超和西甲的赞助商”。赛事是对体育用品品牌专业性的最好检验。

丁水波不相信陈埭会因为工厂的外迁而出现产业空心化,成为一些上市公司“化蝶”之后留下的蛹。但成为品牌研发与文化中心,成为总部中心,向国外输出品牌则也确非一日之功,“中国制造、陈埭制造在之前,确实在国外给人一种科技含量低、价格便宜,甚至品质一般的感觉。现在,我们还只能说,我们已经有条件开始这么一个历程,去构想文化、品牌和商业模式的输出。”

“如果说,日本的产品代表品质、严谨;欧洲的产品代表了历史、经典;美国的产品代表着创新和科技。那我们的产品代表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对陈埭镇将是一个漫长的求解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