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头
2018-04-02 15:02 诺贝尔文学奖

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它的边角料都熠熠生辉。

来源 | 创业家(ID:chuangyejia)

作者 | 刘建强

王小波写过一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被归在杂文里。据我观察,八成儿是小说,很可能还是《黄金时代》没用完的边角料。如果真是这样,就说明,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它的边角料都熠熠生辉。

跟王小波一样,我也总怀念那只学会了汽笛叫的猪,并且总是深感羞愧。这篇文章跟《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没什么关系,一个有趣的人死了,时不时想起来,说两句,无啥。

无啥,是跟《海上花列传》学来的,吴语,其中一个意思是“没什么”。《海上花列传》也是了不起的小说,作者韩邦庆,只活了39岁,比王小波还短命。

想必你已经发现了这篇文章满嘴跑火车的特点。这也是学来的,从《秃头歌女》那儿,就是学得很不到家。那是一部了不起的荒诞剧,从头到尾,哪儿哪儿都不挨着。比如,里面有人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叫《感冒》。他是这么讲的:“《感冒》。我姐夫有个德国堂兄,这堂兄的舅舅有个岳父,这岳父的祖父重新娶了个当地姑娘,这姑娘的哥哥出去旅行,碰到个女的,一见钟情,就同这女人生了个儿子,她儿子又同一女药剂师结了婚,这位佳人不是别人,正是一位不见经传的英国海军军士的侄女,她那继父有个能讲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话的婶娘,这婶娘恐怕是个年纪轻轻就死掉了的一个工程师的一个孙女,这工程师本人又是一个葡萄园主的孙子,这葡萄园主酿的酒不怎么样,可他有个侄孙子,长年厮守家门,只当过一名副官,他儿子娶了个离婚了的……”

故事还很长,直到出现了那个救命的老太太。“这老太太是个神父的侄女,这个神父的祖母同大家一样,冬天经常感冒。”

有点儿像马志明或者岳云鹏的《太平歌词》,不过,荒诞剧大都含有悲凉意味,所以就高级一些。上面摘抄的这个本子,是高行健译的,大概译得匆忙,毛刺儿不少,不过,因为译了这个剧,我觉得他比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就高级一些。

闲话就说这么多。上面提到的几个作品,要是碰巧有你没看过的,建议看一看。这样一来,闲话就变成了书籍推荐频道,很奇妙。

言归正传。话说《太平广记》里有一则故事,叫《张祜》,说的是这位唐朝诗人,喜欢结交江湖英雄,仗义疏财,侠名在外。一天晚上,有人敲门,诗人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又是一位豪杰到了。

来人腰里别着宝剑,手里提着口袋,口袋里,呼呼往外冒血,拧着眉毛问:“这不是张大侠家吗?”

张祜很兴奋,就喜欢人叫自己“大侠”。“没错儿没错儿。”

豪杰眉毛仍然拧着,说自己有一大仇,十年了,今天终于得报,口袋里就是仇人的脑袋。说到这儿突然仰天长啸,然后问:“有酒吗?”

完全是豪杰的路子,要酒的时刻恰到好处。当然有。喝了会儿,豪杰的眉毛又拧起来:我还有一恩人,离这儿就几里地,我想今夜干脆就把恩怨一块儿了结了。早就听说张大侠义薄云天,能不能借我10万美金去报了这恩?要是可以的话,从今后,再无牵挂,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出一点儿钱就能参与如此波澜壮阔的事业,张诗人心驰神往,“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豪杰留下滴血的口袋赶去报恩,临走的时候眉毛看上去舒展了一些:“不要走开,马上回来。”

张诗人等了几个时辰,天快亮了,驿动的心渐渐平息,百无聊赖,顺便写了首诗: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

双泪落君前

豪杰说离这儿就几里地,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诗人准备先去睡觉,但是心里搁着那么大一颗人头,如何睡得着?辗转反侧,又生出一些疑惑,决定让人打开口袋看看,再定取舍。

当下人的,命运很悲惨。主子说看看,就是知道装着魔鬼,也得去解绳子。

好在没有魔鬼,只是一颗血淋淋的猪头。

过了八九百年,这故事被吴敬梓看见,用在了他的了不起的小说《儒林外史》里。这一回,豪杰有了名字,唤作张铁臂;来历也很清晰,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有心不起来让他。那牛车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

张铁臂故事讲得很朴实,让初次见面的娄家三公子和四公子听得心旷神怡。这两位公子跟张诗人一模一样,有钱有闲,喜欢孟尝君的做派,家里养了一群异人。这张铁臂,就是其中一位宁可脑袋不要也要恪守古礼的老人家,转相介绍而来。

张铁臂对自己要求很高,时不时要做一下检讨:“晚生的武艺尽多……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

不仅自带传说,张铁臂也确实有本领。有一次为大家表演舞剑,“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个人在那里,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毛发皆竖。”那位老人家,张铁臂的推荐人,用手蘸了水,往他身上洒,“一点也不得入”。

吴敬梓的笔,正朝着那只猪头飞奔。一天深夜,两位公子听见房上瓦响,接着一个人从屋顶飞下,身上血渍呼啦,手里提着一个口袋。

来人当然是张铁臂,不慌不忙,很有耐心,逐一解答两位公子的提问:“二位老爷请坐,容我细禀。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来求。”

据我猜想,张铁臂的眉毛,这时候大概已经拧了起来。“如不蒙相救,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矣!”说罢提了口袋就走。

这言辞这身段儿,谁听了看了能无动于衷?反正两位公子不能:“张兄别急,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临行,公子对平常不大经手的人头还有些疑问,张铁臂笑道:“这有何难?我略施剑术即灭其迹,但仓卒不能施行。候将五百金付去之后,我不过两个时辰即便回来,取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顷刻化为水,毛发不存矣。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宾客,看我施为此事。”

二位公子没看过《鹿鼎记》,当然认为化尸这门手艺很神奇。两个人目送张铁臂仍然打房上飞走,完全没有怀疑:放着好好的路不走,为啥非得飞檐走壁?

天亮了,两位公子果然广发英雄帖,只是没说缘由,打算让同学们大吃一惊。

天又黑了,张铁臂全无消息,不过,“他革囊现在我家,断无不来之理。”不凑巧的是,这时候“革囊臭了出来”。没办法,两人决定打开看看再做处理。

“一看,那里是什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

两位公子暗中庆幸没有事先声张,把猪头赏给下面人去吃。当下人的,命运很悲惨,能吃上臭猪头,就觉得是福分。

接着,那位恪守古礼的老人家也被官府捉了去,原来是一个曾奸占尼姑的逃犯。

吴敬梓把一个简陋的故事写得活灵活现,体现出小说家的过人手段。大概还不止于此。或者唐朝时候的人,无论骗子手还是受骗者,都还比较质朴,还用不着华丽繁复的手法,大家靠心与心的交流,就够了。过了八九百年,社会进步了,再行骗,要有推荐,有神话传说,有铺垫,有计划书,有路演,对从业者有了更高的要求。

也有变种,堪称奇思。我经常诧异于电话诈骗者的不认真,声称公安局,听起来像大排档。后来见到一种解释,恍然:正是这种不专业,过滤掉了那些智力尚存的人,留下来的,都是精准客户。

这么多年,唯一没变的,是那只血淋淋的猪头,庄严肃穆,古色古香。前两天,还有亲戚向我咨询,一年80%的回报,可靠不可靠?我有一个项目,颠覆乾坤,两年上市,要不要投?如你所见,那只猪头,还在各处滴着诱人的鲜血:要么是独善其身,一夜暴富;要么是兼济天下,改变世界。

从小学习辩证法,深信坏事变好事多难能兴邦,中年再在阳明心学里遨游一番,要把猪头信仰变成对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的向往,很难。按照《秃头歌女》的写法,我想告诉你,王小波有一篇小说,叫《夜行记》,极其好玩儿,也是从《太平广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