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30岁,不敢体检
2019-12-20 18:23 年轻人 体检

2我,30岁,不敢体检

撰文丨徐婷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ID:guyulab)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以为疾病和死神只会光顾别人。过了30岁,一切变得不一样了,体检也开始需要勇气。对都市职场人来说,体检是一次对身体的检视和审判,指标精确又残酷。

他们,大多有着相似的标签。生于80年代末,在城市谋生,谋爱,有人拥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日趋稳定的家庭;有人依然孤独,在职场爬坡挣扎。一些人,对体检的态度变得暧昧、犹疑。

他们担心,日积月累,密密麻麻的疲惫与透支会在体检这一天偿还,潜藏的未知疾病可能突然跳出,勉力维持的生活会骤然失控。躯体对于30岁的人来说,是最大的谋生之本,也可能突然成为最大的焦虑来源。

时间还能停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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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萧应该去体检了,但是她一直拖着。“其实是逃避”,她怕病灶复发。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淡妆,一双大眼睛很温柔,职场与生活中,林萧判若两人。她今年31岁,在浙江一家科技公司担任经理,整个团队全是男性工程师。她是公司为数不多的女性leader,做事雷厉风行。

所谓的“复发”是指去年冬天查出来的疾病。“2018年今天,在武汉的医院里,和儿子一起住院。他肺炎,我做两个手术。我们戴同款手环。”林萧翻出一条只对自己可见的朋友圈,给我看当时拍的照片。她躺在一张单人病床上,穿着宽大的蓝色条纹的病号服,鼻子里插着透明的塑胶管。长发被随意地绾成马尾,没有化妆,面容憔悴,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向上的弧度。一张照片中,他们的手占了一半的画面,手腕上都戴着绿色的手环,上面写着一串数字编号,手背上有针眼的印记。

当时手术刚结束,病理诊断报告尚未出来,林萧仍在焦灼地等待。手术之前,医生告诉她有可能是恶性的。尽管最终结果显示良性,但医生仍嘱咐她,疾病有复发的可能,需要按时复诊。

检查的过程林萧已经熟稔:挂号、排队、抽血,躺到一个狭窄的小床上,戴着口罩的医生,握着冰冷滑腻的B超仪器,在自己身上划来划去,一方14寸的黑白屏幕不停地闪烁,几分钟后,打印出一张不超过100字的诊断书。

疾病与操劳、焦虑正相关。对于林萧而言,每次检查都是过往生活状态的一次审判。手术之后的一年,林萧比手术前更忙,更焦虑,“下一次体检还不知道怎么样”。

检视冰冷而残酷,对于没有既往病史的人而言,恐惧有时候同样存在。

“熬过多少夜、吃过多少外卖、喝过多少酒,心里没有数吗?”李倩说。她刚刚过完30岁生日,在杭州一家新媒体公司工作,习惯性熬夜,很少锻炼,长期与压力为伴。她在11月初预约了月底的体检。体检前一周,李倩一直很忐忑。她还想过临时抱佛脚,“体检前一周开始锻炼,身体指标不知道会不会正常点。”

25岁以前,和多数人一样,李倩认为体检只是形式,疾病和死亡只会光顾别人。徒步搭车走318国道,穿着一件衬衫就跑去飘着雪的珠峰大本营,沿着额尔古纳河徒步穿越呼伦贝尔草原……这些经历,被李倩称之为“勋章”。然而,30岁一过,她感觉精力与体力急转直下,熬不动夜,吃多了外卖会腹泻,脱发越来越严重……身体突然变成了某种具有不确定性的的存在,里面可能潜藏的东西会突然爆发。

去年,闺蜜景如的遭遇则让李倩更真切的体会到,“无常”已经开始光顾这个年龄的人了。

景如和她同岁,就职于国内排名靠前的某地产策划公司。本科毕业后她离开求学的城市到了长三角,从一名小策划升到部门总监花了四年时间,之后她的生活在无尽的开盘和数据指标里重复。

去年夏天,景如坐车去苏州出差,突然一阵剧烈地头疼袭来,同时伴随着手脚无力、浑身虚汗。最后的几十分钟的车程里,她仿佛过了半辈子,车子还没停稳,她就飞奔去了医院。

此后的一段时间,头疼、眩晕开始频繁的光顾。她最害怕的一次发生在洗澡时。天昏地转间,她抓紧卫生间墙上的把手,缓缓挪到马桶上坐着。那个时候,她只能低着头,听着心脏的跳动,等待最难受的那几分钟过去。“那段时间本来就经常看到关于猝死的新闻,我就想可千万别死了都没有人知道。”当时她独居。

生理的症状不小,最纠结的是始终找不到问题的因由。起先担心是大脑里长了东西,做了脑部CT,结果显示一切正常。由于头疼时也伴随着心绞痛,她又去检查了心脏。二十四小时的心电图做完,结果除了心率过缓,并没有查出与症状相关的病因。新的问题还在叠加。剧烈呕吐让她难以进食,一个月下来暴瘦了十几斤,但肠胃的报告又并无异常。

辗转在大脑、心脏、肠胃、神经内科检查无果之后,景如已经不知道该看什么科室。手脚平时会颤抖,严重时拿不住笔。走路走不稳,平地也能摔跤,严重的时候走十几个台阶就要晕倒。身体永远是烫的,脸颊经常泛红。

系统检查那天,一大早医生来抽血,整整12大管。她睁着眼睛,暗红色的血液注满一个又一个玻璃管,对可能到来的宣判忐忑不已。最后的结果出乎意料,甲状腺出了问题。据说,这在长三角是非常高发的一种疾病。工作压力大和脾气急躁、饮食不健康都可能导致发病。

景如的人生被打乱了,日常生活的主题变成了去医院,其次才是工作。

《豪斯医生》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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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被摧垮之前,景如曾经觉得自己是一个斗士,永远都在往前冲,“我是我们这个行业最拼的那波人,也是我们公司最拼的人之一”。她进入房地产行业时,正是新一轮地产行业起飞期,长三角的主要城市经历了一轮房价翻倍。在这个分秒必争的窗口期,地产公司拼命拿地盖楼,开盘、房价、销售,数据指标催着行业里的人舍命奔跑。

第三年,景如在公司里崭露头角,职位越来越高,下班也越来越晚。“从工作第四年起,我几乎每周都工作六到七天,大部分时候都是十二点左右下班,一两点才能睡觉。”正常情况下,她一天要接超过一百个电话。有时候周末休息,景如会梦到有人给她打电话,醒来抓起手机,才发现不过是梦。

没有时间做饭,没有时间交男朋友,生活的重心只有一个——工作。几年拼下来,景如凭借自己的能力,买了房子,在这座城市里有了立足之地。

身体的弦也越绷越紧。两年前体检,景如的肠道里发现了息肉。她去做了个微创手术。手术那天,她一个人去住院,自己签字办手续,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小的手术”。住院的几天,她在床头架起电脑,吃医院定的病人餐,照常工作。

过劳,是白领普遍的生存状态,也是他们“体检焦虑”的来源。没有一份报告能全面地呈现真实情况。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院长杨河清曾组织课题组,按照日本过劳死预防协会的标准,对北京的白领进行预警分析发现,有61.6%的人已经进入了“红灯预警期”,即具备过劳死的征兆,而处于“红灯”危险区,即随时可能过劳死的状态的人,占据26.7%。

“996→007→886,这一串神秘的数字瞅出点门道没?”不等我说话,张宇便自顾回答:“这背后透露的是不作就不会死的永恒定律。”他顺便发来一周的差旅安排:周一北京飞青岛,接着飞杭州,周二飞珠海晚上赶到深圳,周三再飞回北京。

算上读书的三年,张宇已经北漂7年。他在一家金融公司担任基金经理,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习惯穿着一身平整熨贴的衬衫、西装、黑色的皮鞋,胡子剃得很干净。

张宇身上的标签可能是大多数城市漂泊者的样子:生于80年代末,小城市长大,普通的原生家庭,名校毕业,在北京漂泊打拼,拥有看似光鲜的工作,享受这座城市的自由和机遇,也咀嚼其中的孤独与苦涩。他遇见过爱情,也曾感觉逐步靠近理想,遭遇过3年搬7次家,凌晨4点北医三院门口排队。

张宇的生活看上去还算规律。7点起床,坐两站公交,然后换乘地铁,在车上阅读或写点零星的随笔,9点前到公司。工作内容包括从撰写研究报告到对接财务、律师等若干大小琐碎事宜,有时候还需要校对几十万字的合同,晚上9点才能下班。随后是阅读、健身或者与朋友的社交时间,差不多要到凌晨1点,他才会睡觉。

除了晚睡,一切还好。但如果是项目状态,那是另一副模样,就像那张死亡出差表一样,人要把自己劈成两半来赶进度。

11月中旬,公司要投一个项目,需要访谈7个产业专家。从早上9点开始,张宇轮流给他们打电话,一直持续到晚上9点。结束之后,他再带着两个实习生连夜撰写了2万字的研究报告,“大脑感觉快要宕机了”。

身体发出过预警信号在很多时候被忽视,但不代表它们不存在。“熬不动夜、喝不动酒,最明显不过了。”两个月前,在山东出差,饭局上,张宇陪客户喝了酒,回酒店的路上已经开始意识模糊,车子刚停稳,就在路边剧烈呕吐。

“你怎么老气横秋的?”最近一次和朋友吃饭,见面时,对方无意识地开玩笑,张宇感觉像被针戳了一下。长期的疲劳可能已经体现在身体上,分别时,朋友还嘱咐他,好好休息,“注意保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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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过停下来吗?张宇回答得很干脆,“没有”。2015年,股灾之后,张宇欠下了一大笔钱。两年的时间,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跑遍所有的银行,没有一家银行愿意借钱给我。”最拮据的时候,他靠向朋友借钱和母亲接济维持日常生活。“破产的大佬,我体验过一半——破产。”他笑着说。今年以来,股市行情向好,他才逐渐爬出低谷。

张宇从不掩饰对于成功的渴望,他笃信人可以通过不断地奋斗去实现人生的计划和价值。天平的一端放着所得,另一端放着超额的付出——大部分时候与躯体有关。

“身体就像是精密的仪器,我愿意试图了解它,并且掌控它。”体检对他而言,是某种确定性来源,既然无法逃避,那就试图主宰。

“90后、95后已经成为竞争对手,30岁已经到了被公司‘优化’的年龄。”李倩同样认为,不可能停下来。“这就好比那句时髦的毒鸡汤,必须拼命奔跑,才能留在原地。”

就像两年前体检完做了微创手术时的景如,医生的劝告她听见了,“但很难听得进去”。

对另一些人而言,是否停下来的答案有点暧昧。林萧说,“事业、家庭、孩子、爱情,每一个,我都放不下。想平衡,照顾所有人,尽管矛盾重重。”

如果一地鸡毛不被看见,在朋友的眼中,林萧将属于幸福的那一类人。她几乎拥有一个普通女孩希望渴望的一切:长得漂亮,不错的学历,工作稳定,有甜蜜的家庭和可爱的孩子。

林萧和丈夫在大学相遇,他在电台为她点情歌表白。毕业之后虽然有三年异地,但他们每个月都会见面。起初交通工具是绿皮火车,慢慢是高铁,然后是飞机。在她研究生毕业典礼上,他突然抱着鲜花和戒指出现,向她求婚。25岁那年,他们结婚,那些年积攒的车票,贴了整整一面墙。

林萧读研期间,他攒钱买了一套小房子,装修全部自己动手,家具是一个月一个月工资积累起来的。“燕子衔泥一样。”林萧说起往事,依然难掩甜蜜。27岁那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些所得,都是林萧希望守护的。她的专业在国企很快碰到职业天花板,30岁那年,她决定作出转变,跳槽去了更市场化的公司。

平衡职场与家庭,是女性永恒的困境,如履薄冰。林萧很快发现,自己未能幸免。

因为跟工程相关,整个团队除了林萧没有女性,也没有人把她当女人。“熬通宵画图、出差、跑工地,和男同事没有区别。”她和朋友开玩笑,程序员996不算什么,“我们是单休,有时候要加班,也就是午休。”

工作中的白领

焦虑、过劳最终积累成健康警报。2018年12月,林萧在儿子住院期间,查出身体异常。“手术谈话是自己谈的,老公加班,请不出假。手术过程中,麻药不耐,一直呕吐。”林萧回忆这些几乎不带感情色彩。但在住院的那几天,林萧一连发过两条私密朋友圈,“不能生气,自己最重要。说什么也不能生气。”“害怕,很害怕,儿子也不听话。带他睡觉,折磨一夜,无眠。感觉坚持不住了。”

出院的第二天,林萧接到了上司的工作安排,之后她“捂着伤口和一群男人开电话会议”。手术后一周不到,林萧如常上班。

2019年5月,林萧的丈夫拿到浙江一家公司的管理岗offer。职场半坡,她理解丈夫的处境。“不想老公一个人在外地,也不想孩子没有父亲的爱和陪伴。”林萧立即着手准备简历。

他们迁徙到了长三角。升职了的林萧很快发现,自己再次陷入了同一种循环。“在一个由男人占绝对数量和优势的领域,想要打开局面真的很难。”一个月前,林萧带团队去北京,向甲方汇报工作进展。晚上饭局,她被一壶一壶地劝酒。上司不但没有解围,自行离开,还打电话嘱咐林萧晚上回去修改PPT。饭局结束后,林萧回到酒店,用手指抠喉咙催吐后开始改PPT。

“30岁,无情长大。”真正让林萧感觉快要“熬不下去”的,是家人和自己的健康亮起红灯。9月份,儿子肺炎复发,在当地久治不愈,她不得不带着他辗转多地看病。“这几天儿子又发烧了,已经连续8天在医院打针。”她感觉陷入了焦灼中,没有健康,理想、事业、爱情都无从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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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怎么选择是对的,我真的都放不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林萧突然说,她已经提交了离职报告。新年之后,她将独自带3岁的儿子回武汉工作,丈夫则继续留在浙江,“再次异地恋了”。

理由很朴素——武汉的医疗条件更好。为了避免再次陷入无止尽的忙碌,她优先看国企的机会。

求职的过程并不顺利。“我至少有三次因为女性的身份被pass。”有HR在面试中直接问她“你会生二胎吗?”“你孩子那么小,你怎么办?”

8月初,林萧接到武汉一家中字头央企的面试通知,“高兴坏了”,连夜坐高铁回去。出发前,儿子抱着她的腿,要求跟着回武汉。因为临行前还开了一个会议,他们差点赶不上火车。“他和我一起,在火车站飞奔,他跑着跑着说,妈妈我跑不动了。”林萧抱起他,继续狂奔,赶在关门前1分钟上了车。

次日,林萧连早饭都没吃,就去面试。面完之后,她感觉胜券在握,下午开心地带着儿子去见他在幼儿园的朋友。“回浙江时,儿子抱着武汉站的柱子,号啕大哭,不肯走。”林萧翻出当时的视频,展示给我看。她第一次意识到,孩子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情感,“非常愧疚”。然而,几天之后,HR告诉她,因为女性的缘故,暂不考虑。

12月初,林萧自愿降低薪酬,拿到了一家国企的offer,随即递交了辞呈。

30岁生日时,丈夫送给林萧一个奢侈品包包,这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但是”,她停顿了片刻,“感觉像被生活耍了。”林萧从未后悔,她付出过爱,也得到了爱。生活的困境却又好像与那些无关,“好难啊”。

“我们这代人真的跟你们不一样,没有办法,我们生活节奏就是这么快。”李倩在与母亲的每一次视频电话里被叮嘱别那么操劳时回复。体检报告出来后,没有太大问题,她对自己说要加强锻炼,之后依然会过着与从前无本质差别的生活。这个世界里有无数人像她那样生活。

疾病,则彻底改变了景如的人生。在确诊后的那一个月,她一直在思考“过去十年我到底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身体是唯一的资本,也是自己亏欠最多的。

景如申请了转岗,从高压力部门转到了偏中后台的运营部门,不再有接不完的电话、熬不完的夜和写不完的报告。收入立竿见影地降下来了,她十分坦然地接受了。

她依然单身,有车有房,“收入没那么高,我花钱的地方也不多,觉得没必要。”时间突然多了起来,起初甚至有些无所适从。她用几个月时间快补完了过去多年没来得及看的剧,之后开始学古筝、爬山。

有一段时间,她还经常跟着当厨师的哥哥去钓鱼。钓鱼的地方,就是离家不远的小河边。城市的垂钓者其实不少,多数年龄偏大,景如搬着小凳子,坐在那里晒太阳,听他们聊天,看水里的鱼。这是她过去十年都没有过的体验。

“我现在能一个人泡一壶茶,晒着太阳喝上一下午。”她养成的新习惯是买花,每周给自己买一束花。百合、玫瑰、康乃馨,郑重地带回家放瓶子里养好。她还种了绿植,很久之前工作忙的时候她种过,大部分时候它们都死了,现在她开始花心思打理。

疾病留下了另一个后遗症,她每次在外面吃饭都自己带上了一袋无碘盐。跟我聊起这一段时她皮了一下,“我过上了为自己带盐的生活”。她经常自己下厨,做清淡、健康的食物。

由于无法根治,每半个月,她都需要去医院复查。“从前会特别敷衍,也不知道敷衍谁,病了才知道,最不该敷衍的人只有自己。”她时不时会冒出几句鸡汤。人过三十,从前觉得说教的言辞突然开始感同身受。

她会震惊有些人对自己躯体的无视。比如她在朋友圈看到一位朋友抱怨,“体检报告出来了,就是骗钱的,什么都没查出来”。她很难理解那位朋友的心理,“难道你真的希望查出点什么吗?”

对大病得治的她而言,半个月一次的体检报告上的那个数值变成了更加有确定性的东西。

“我现在不害怕体检,我特别积极。”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