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口罩的身后事
2020-02-26 11:22 口罩

2网红口罩的身后事

来源丨首席人物观(ID:sxrenwuguan) 作者丨江岳 殷万妮

距离我的突然爆红,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那是我人生的巅峰,也是终点。一个月前,作为一次性医用口罩,我突然成为网红。在陪伴一位年轻男性度过珍贵的8小时后,我拥抱了最终的归宿:垃圾桶。是的,现在是我的灵魂在碎碎念。

我还记得那一天。

我原本躺在北京一家药店柜台的黑暗角落里悠然自得。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畅销品,这是我从出生就知道的命运。据说我们家族上一次备受追捧,还是在17年前,那是我曾曾曾曾曾曾曾……曾爷爷的故事,他们那代人浴血奋战的故事已经成为传奇。

没想到,我也迎来了这一天。

大概从2020年1月20日开始,光顾这家小药店的人变得多起来,所有人都在问“有口罩吗?”很快,压在我身上的同胞们被一袋袋抽走,我们还被搬了家,躺到了正对大门的货架上。

我在那天傍晚被一位年轻男子带走,他一口气买了20个。被他带回去的路上,我隔着塑料袋打量着外面的世界:夜色四合,街灯亮起。红色大灯笼随处可见,是与药店灯光全然不同的热烈。路面行人不多,但眉眼间都有欣欣然过节的喜气。

第二天,年轻男子带上我们去了火车站,我在出门时被戴上,8个小时后,当他抵达湖南那座小县城时,我被丢弃在车站的垃圾桶里,匆匆结束了这短暂的一生。

没有想到,升天后,我的灵魂看到了更多。

我的更多同胞被运到了武汉,这场艰难战疫的第一线。

我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的模样。

黄鹤楼雄踞蛇山之巅,大小屋顶层层叠叠,相互交错,翘角飞举,似欲求展翅高飞。烟波江上,长江之水缓缓东流,浩浩荡荡。不过,这宏远辽阔的江景此刻却显得无比空荡,落日正在下坠拨开云层,街巷亦空无一人,这座往日喧嚣热闹的城市,如今只闻鸟啼与风声,罕见人影。

只有医院是热闹的。以黄鹤楼为中心,金银潭医院、方舱医院、武汉中心医院等28家定点医院,呈圆弧形一层层向外铺开,每家医院门口都繁忙如闹市。

我看到无数被希望和绝望交相折磨的病人挤在医院发热门诊,走廊和过道早已失去原本的功能。吵吵嚷嚷之中,医护人员只能踮着脚尖侧身而过,口罩没遮住的眼睛,写满无奈和疲惫。

我看到从各地赶来的医疗队匆匆走进医院大门。一位医生初来之时,有一晚推开窗户,听到“武汉加油”的声音在空中一遍遍响起,为之动容,随后在手记中写道,“这里的人们虽然正饱受痛苦,但这座城市却蕴含着勃勃生机。”

在这些医院里,我的亲戚 N95 口罩成为冲在最前线的战士,按照规定,它必须是一线医务人员的标配。

但是你知道,现实总是会打折扣的。

在华中科大同济医学院协和医院,本来应该4小时一更换的口罩,变成了1天才更换一次。在武汉市第七人民医院重症隔离区,医生脸上的 N95半小时就湿透了,但他们没时间换,于是,湿乎乎的口罩就这么戴一天。

1月27日下午,第七人民医院的 N95 口罩只剩下40个——全院一天的正常消耗量是1000个。

源源不断从外地被运来的捐赠口罩,却一度却滞留在某机构仓库里。我着急,想呐喊,想去解救它们,却无能为力。

2月6日晚上,我的无数亲戚又被浸湿了,这一次是眼泪。

那天,一位年轻的眼科医生去世了,无数同行为他落泪。人人都称他为“吹哨人”、“英雄”。我不太懂这些陌生的名词,只知道他是在接诊病人时被感染——哎,也怨我的那位同胞在关键时刻没有做好保护主人的工作。

但这位医生的去世好像格外让人悲痛。那晚,我在这个国家的无数个角落里,看到了一张张悲痛的脸,有人戴着口罩,有人没戴,但他们的眼睛里,有着一样的泪花闪烁。

第二天晚上,我见有人把鲜花放在武汉市中心医院门口,并吹起了哨响。暗夜中,他们戴着口罩的脸模糊不清,一如他们身处的这座城市。

我的第二次愤怒,来得比预想中的要早。

在广州,我看到同胞被倒卖。而倒卖的人,是广州市疾控中心一位副主任医师。他有一个负责提供货源并发货的搭档,而他自己则负责通过微信进行销售。这场兜售,进行了整整十天。

在河南长垣,我看到假冒的 3M 口罩在简陋小工坊里出生。它们所在的“产房”肮脏凌乱,更谈不上无菌消毒,工人们没有戴口罩和手套,直接徒手分装。很多装好的口罩掉落在地面,也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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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警方查处的假口罩及赃款(来源:澎湃新闻)

在长沙,我看到一位做保健品生意的老板,兴高采烈迎来了我的劣质仿制品们。仅仅一周时间里,他就把这106万只假口罩卖到了小超市、药店和无数的微信好友手里——我气到灵魂瑟瑟发抖,这些伪劣品外貌跟我生前相似,但材料完全不同,它们只是两层薄薄的纸浆,连防护层都没有,根本担不起保护人类的大任。

后来,愤怒的次数多了,我便也记不清次数了。

我的灵魂飘荡在人间,看着这些荒诞的碎片拼凑出幻境。偶尔我甚至会想念那间生前呆过的药房,虽然日子乏味,连房间里24小时亮着的白炽灯都透着无聊,但见多了魔幻,便会明白那样平淡无奇的生活有多珍贵。

好在,魔幻的同义词是复杂,它永远不用以同一幅面孔出现。

愤怒之外,我也在同胞们身上感受到了更多复杂情绪。

有趣的。在武汉的方舱医院里,不少轻症病人跳起了广场舞,人们隔着口罩,彼此相望。杂乱之间,还有位年轻男子捧着福山著作《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到法国大革命》看得很投入。后来我听说,这是一位正在美国深造的武汉大学博士生。

感动的。90岁老母亲戴着口罩在病房门口写信,鼓励64岁的儿子要挺住,要坚强;浙江台州,一位骑着电动车来的男子,隔着铁栏往派出所大院扔了一箱 N95 口罩,扔完撒腿就跑;还有更多的我的海外同胞们,被散布在全球的华人华侨,漂洋过海捐赠回国内。

痛苦的。前几天,我的一位同胞被47岁的蔡利萍眼泪彻底浸湿,它最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这位中年女子的绝望。那是在医院门口,一辆殡葬车缓缓起步,女子被同事死死拉住,只能哀嚎着,拼尽全力想要去够那辆车。下坡时车顿了一下,她便把整个身体服帖上去。

车里躺着的是她的丈夫——曾经抗疫在一线的武昌医院院长。如今,他们已经天人永隔,来自妻子的再多的思念,也无法抵达那一头了。

这样的永别,仅仅在武汉城里就发生了 2043 场。数字背后,是 2043 个人永远摘下了口罩,也彻底从他们的家人世界中离去,留下 2403 个暗不见底的窟窿眼。

当然,也有欢喜的。

当出生仅67天的女婴乐乐被抱出隔离病房,高兴的不只是她的母亲。贵州省人民医院儿科大夫的微信群里,有医生发出一张女婴笑眯眯的照片,“乐乐笑了”。这是人世间最有希望的表情。

我知道,所有人类都在迫不及待地想要抛弃我们。

上周末,很多城市都迎来了响晴薄日的好春光。和煦阳光和暖人春风如同诱饵,让无数闭关的人类都蠢蠢欲动。北京香山脚下堵起了车,四川广元的广场上摆起了喝茶的龙门阵,河南郑州一家胡辣汤店门口排起了长队 ……自然,人类吃吃喝喝时,总是要摘下口罩的。

我都能看到自己脸上担忧的表情。不过,据说这些跑出来的人类,又被他们的同胞责骂,回去继续闭关了。

人人都爱自由,但只要疫情还在,谁都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

不过,好消息正在陆续传来。新增病例持续走低,6个省份降低了应急响应等级,这意味着,至少在中国境内,人类距离离开我们独立生活又近了一步。下一步,我们的主战场或许只剩下武汉。

但坏消息也没有停止“热情”。韩国、日本、意大利等海外城市的确诊病例持续增加。在疫情严重的韩国大邱,我的海外同胞们又成为限购品,人类排起数百米的大队等待抢购;在日本,原本躺在便利店和药房货架上的同胞们,也被早早抢购一空。

哎,我多么希望,我的经历不要在海外同胞们身上重演。

此时,在中国,春天的气息正在从南方向北方蔓延。在江南,油菜花地满地金黄,山野里,每一分钟都有新的笋尖钻出地面;在北京,无数主妇发现,家里的白菜土豆大蒜都开始疯狂发芽,冬季储菜的最佳时节已过,而最近那几场春雪,在城市里已经了无痕迹。

我继续游荡着,冷眼看着人间这些捉摸不透的诡魅风景。据说,疫情结束的那天就是我灵魂消散的日子,因为我们不再被如此需要。

我无比渴望那一天的到来,太阳出世,扫去蒙尘,病毒会如同漂浮的尘土,无处附着,又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疯长的新芽,是飞舞柳絮,是关于春的一切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