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封号:自媒体遇到的别样风暴
2014-04-16 15:06

  微信公众号开启的自媒体大航海时代里,航海家们遭遇了一次罕见的风暴。

  杨云鹏在床上躺着,什么也不做,足足躺了三个钟头,直到凌晨五点半才被困倦裹挟着入睡。这一觉反而比平时睡得更久,他“失业”了——前一天,他运营的微信公众号“青年手记”被永久封禁,无法向近3万名订阅者推送文章。平时,他必须在上午开始工作,审核一遍即将推送给订阅者的一组时政类文章,然后马上开始为第二天的推送组稿。
  在2014年3月13日被封禁前,杨云鹏已经感觉要出事:3月11日下午,他推送文章发了两次才成功,后台一度显示“违反相关规定”。12日下午,他提醒订阅者加自己的私人微信号,“足足加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凌晨1点。13日下午1点,他像往常一样推送了文章,然后打开私人微信号,准备再用几个小时来添加汹涌而来的新增关注者。
  他傻眼了,私人微信号被永久封禁。在他找微信客服申诉时,另一场更大规模的针对微信公众账号的封号潮席卷而来,“青年手记”亦未能幸免。
  当天晚上,《新京报》编辑程仕才初步统计了一份被封公众号名单,有20多个,他发布个人随笔的“毒舌的毒”也在其中。“我的号可能是所有被封的号里订阅者最少的,只有一千多,如果不是最早由我统计,可能我的号根本没人知道。”他那天并没有更新文章,听说有公众号被封,登录自己的号,发现也被封了。
  后来,这个名单上的名字不断增加,杨云鹏估计有50个号被封。
  封号来得很突然,没有任何警告,杨云鹏形容像“割喉”——公众号运营者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丢失了后台数据,包括内容和订阅者信息。
  一
  “青年手记”被封一周之后,《创业家》记者通过杨云鹏新注册的、仍叫“青年手记”的公众号找到了他。情况跟一周前有了很大不同,大部分当初显示“永久封禁”的账号经过腾讯公司的核查后被解禁。没有解禁的10余个账号里,有“青年手记”。
  杨云鹏27岁,山东烟台人,2010年从当地一所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先后在几家电子商务公司做过商务运营的工作。去年他辞职和老领导创业,打算成立一家为电影制片人服务的互联网平台,年底因故退出。“青年手记”是去年10月注册的,偶尔推送一些选摘的时政类文章,没有太多订阅者,但反馈很好。今年春节之后,杨云鹏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在账号运营中,兼顾着找一份新工作。
  “我一个人做。”杨云鹏说,“每天大概工作到凌晨两点钟,要在网上看十几万字的材料。”回报也是显而易见的,订阅者数量增长很快。2月中旬那几天,每天新增的订阅者有两三千人。“到封号的时候一共有2.6万到2.7万。每天1.5万到2万的转发量,阅读率都在几十万左右,互动大概一天会有3000到4000条消息。”
  “青年手记”推送的内容并非由杨云鹏原创,而是基于具体话题整合互联网上的公开资料。杨云鹏会在他认为需要读者注意的地方加注红色文字。被封前一天,他推送了一篇关于前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杨云鹏列出了朱镕基近几年出现的场合,朱镕基在任时说的反腐败言论以及在任时“打倒”的腐败官员的信息,并将其离任时的五点遗憾和习近平提出的惩戒“四风”放在一起。
  运营“青年手记”,一方面是出于个人兴趣,也包含了想影响更多人的雄心。“我观察
  到身边很多人都不愿意谈论政治,意思是莫谈国事,管好自己就行了。我想起鲁迅笔下的一种人——围观的人,看着日本人打中国人,心里还感觉打的不是自己,还挺舒服的。长期这样下去,大家都不关心国事、不关心政治、不关心民生,那这个社会的青年成长起来后,这个国家会是什么样子,我有点不敢想象。大家可以不参与政治,但是要关心,要知道决策背后透露出来的东西对老百姓意味着什么。”
  杨云鹏是党员,在大学担任过校学生会主席,当时的职业规划是成为公务员。后来他改变了想法,“公务员工作太清闲,怕荒废了”。到了北京之后,他很少和身边的人谈论政治话题,除非遇到“很谈得来的朋友”。他跟中央党校一名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生关系要好,在两人不多的见面时间里,总是聊很多当下热点话题。
  反腐败是“青年手记”里涉及比较多的话题,甚至有常设的“反腐通报”栏目,转载中央纪律监察委员会网站的内容。杨云鹏也比较花心思在这个领域。“反腐这块,我一直在深度挖掘,每一篇文章差不多6到8个小时才能完成,寻找各种各样的素材——外媒的、港媒的、台媒的——筛选掉有明显政治倾向的,再把它们窜到一起,和新华社的一些文章并列,让大家确实感觉到背后是有含意的。”有订阅者打听杨云鹏的身份,杨云鹏说自己只是负责推送文章的“小编”,上面还有总编,“这样他会认为我们实力比较强,其实他不知道我辛辛苦苦工作到很晚”。也有订阅者将举报地方官员贪腐的材料发给他,他不知如何答复。
  “青年手记”被封之前,没有任何收入。杨云鹏规划过一些营利方式,包括收费会员制、跟腾讯合作广点通或者与移动新闻客户端进行广告分成。这些都不是他当下考虑的重点。“如果能够凭自己的力量,去影响一些年轻人,让他们对政治更加关心,我是特别高兴的。”在他看来,如果有足够多的人关心政治,就能够通过民意影响政府决策。兴奋的背后是焦虑,他担心文章惹麻烦。“晚上经常睡不着,总是担心半夜有人闯进来。听到隔壁有敲门的声音,自己也很紧张。”
  二
  “大象公会”公众账号被封后的头几天,黄章晋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封就封了,重新开始吧。10多万人关注你,肯定有一些不是真正的读者。关心你的读者只要知道开了新号,很快又会重新关注,洗掉一批就洗掉一批,哪怕只剩七八万也行。”“大象公会”公众号有13万订阅者,黄章晋还算满意。他觉得自己属于来得晚的一批,错过了微信公众号的黄金窗口期。
  “大象公会”是由黄章晋创立的媒体品牌,提供原创的知识性内容,其微信公众号是目前的内容分发渠道之一。在上线的100天中,它以平均每周五篇的频率向订阅者推送文章,包括《主席头的起源、发展与定型》、《为什么只有中国人会敬烟》、《从上海到乌克兰:防暴警察进化史》等。黄章晋有13年媒体从业经历,曾任时政杂志《凤凰周刊》执行主编。“大象公会”是兴趣的产物,他不想将它做成新闻类产品,也并非纯粹的知识传播平台,而是“增长见识和提供谈资的一种东西”。
  按照最初的设想,APP是“大象公会”的核心产品,微信公众号和微博账号承担APP上线之前的品牌推广功能。“我们想着,先发出来的不是正规文章,只是符合产品气质的东西,试试看。”黄章晋眼里的正规文章是八千甚至一万字的长文,供用户在APP上阅读。歪打正着,在微信公众号和微博账号推送的三千字左右的文章受到欢迎,一篇关于借贷记账法起源的文章在新浪微博上有3500多次转发。
  微信公众号订阅者和新浪微博“粉丝”保持着较快的增长速度,黄章晋一度感觉APP不必要了,“微信公众号可以代替APP”。但微信公众号被毫无征兆地封禁给他泼了一盆凉水。“我第一时间以为是真的被人举报了,微博上几个‘爱国青年’就警告过我。”黄章晋说。微信公众号推送的文章若被多人投诉含有“色情、欺诈、骚扰、侵权”等,会被删除。早些时候,由黄章晋本人撰写、探讨著名“猫论”起源及传播过程的文章《毛主席黑了邓小平的猫》就遭到删除。
  账号被封头几天,黄章晋心情很糟糕:“走神,在网上看看东西,呆了。”更令他无法平静的是,微信平台上多了个山寨的“大象公会”,它的运营者甚至冒充黄章晋和订阅者对话。这期间,五个人组成的内容团队和往常一样工作,继续在新浪微博和“百度百家”栏目发稿。
  “大象公会”几乎没有收入,投资只够团队运营一年多。黄章晋没有考虑找第二笔钱,他设想这段时间公司能够找到合适的营利方式,靠收入活下去:“传播量和影响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商业模式自动浮现了。”
  “除了黄章晋和执行主编沈亮(曾担任《南方周末》时政新闻记者),团队里其他人都没有传统媒体从业经历。黄章晋喜欢找那些“对知识本身具有足够热情”的人,写作能力可以逐步训练。团队的早期成员都拥有合伙人身份,每月领一笔固定的薪水。从内容生产流程来看,“大象公会”和杂志编辑部大同小异:关注社会热点、讨论题目、写手搜集并阅读大量资料、写作,由黄章晋编辑。
  黄章晋对文章风格标准化和质量相当在意。他重写不达标的稿件,实在没办法挽救就毙掉。他认为,由公司实体来进行原创内容生产,最大好处是可通过奖惩来严格约束,而通常的自媒体平台,文章质量无法稳定。他要求文字表达精确、克制、得体,不允许作者使用任何网络用语。“技术、平台和时代都在变,对品质感的理解是不能发生变化的。流行语和俚语,是特定场合人们表达一种私下里的亲切感,一些黑话也一样,但公共传播应该避免这个。”
  3月21日,“大象公会”被解除封禁。黄章晋对内容的审查更加谨慎,“猫”这样的题材不再触碰。“大象公会”的APP也在加快开发速度,一是避免微信平台上删稿、封号的风险,也为改进文章阅读体验提供空间。“微信的字体没有太多选择,右边一竖看过去跟狗咬过一样,不整齐;如果文中放外国人名字,一半的文字就被拐过去了,没法看。”
  三
  3月9日,微信公众号Teachingroom上线一周年,它有六万三千名订阅者。刘胜飞根本想不到,自己原本用于向学生推荐课外阅读材料的公众号能取得如此影响力。
  刘是中山大学南方学院法学教师。起初,他通过这个账号向学生推送刘瑜、张千帆等人的文章,帮助学生更好地理解权利、社会现状、学术自由等问题,也通过这些问题引发课堂讨论,教学效果很好。后来,他将账号交给几个学生运营,他们根据他此前的“口味”在网上找文章。为了扩大影响力,学生联系了微博上比较有名的“大V”,请他们帮忙转发Teachingroom的内容。刘胜飞回忆,律师浦志强转发过一篇文章后,当天订阅者数量暴涨。
  林嘉丽曾是Teachingroom的编辑之一,负责运营账号近一年。她喜欢推送张千帆、李承鹏、土家野夫、余杰和龙应台等“比较自由主义的作者”的文章。在成为Teachingroom编辑之前,她认为自己有点偏激,“别人谴责什么,没有经过思考也跟着谴责”,编辑工作中的大量阅读让她“性格比较温和,中国社会很多问题也会比较理性去看待”。昆明恐怖事件发生后,她一直在思考原因究竟是什么。林嘉丽的“同事”、一位大二中文系的男生对她推送太多时政类文章的做法并不认同,希望她选的文章更加温和。“我希望更多人知道许志永,他希望我不要推这方面的文章,对我们帮助也不大。我也不希望什么帮助,就是想让更多人知道。”而自从把账号交给学生运营之后,刘胜飞很少干涉他们。
  3月13日,Teachingroom账号被封。刘胜飞起初感到不可理解:“文章都经过腾讯审查,内容应该是安全的,怎么还会封号?”另一方面,他又见怪不怪,觉得这一天迟早会来。“我是一路走过来,从2005年高校BBS被封,到后来QQ群被管制。我自己办过法律论坛的网站,也在反低俗运动中被反掉了——其实没有任何低俗的东西,因为管制BBS要备案,我们根本不可能申请行政许可来备案。再到谷歌、推特、饭否啊,我个人已经习以为常了。”账号被封后,学生们无所适从,害怕被学校处分,也很不甘心,有人四处打听腾讯相关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希望要回账号。
  
  身在广州、网名“梗叔”的陈焯宏也是微信公众号运营者。他注册的“学做公民”账号在3月初被封。听到大规模封号的消息,他先是震惊,继而觉得这有可能成为一次维权机会。“这种删号现象很早就存在,一点都不陌生,就跟微博删帖是一样的。这么大规模的一个事件,可以让公众、受影响人群——运营者、粉丝,意识到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和“学做公民”的另一位运营者建立微信群,把被封账号的运营者们拉到群里,讨论下一步行动。
  3月14日,陈焯宏通过新浪微博账号发表被封微信公众号的联合声明,要求腾讯公司解释封禁原因,修改《微信公众平台服务协议》中腾讯对违规行为单方面定性并不经通知处罚用户的条款。腾讯官方的解释是,被封账号被举报恶意营销以及诱导分享朋友圈,发布色情低俗、暴力血腥、政治谣言等各类违反法律法规及相关政策规定的信息。截至3月25日,仍有10余个微信公众号处于永久封禁状态,其中包括Teachingroom、青年手记。陈焯宏正策划抗议封号的行为艺术,并联系了律师,希望可以对腾讯封号的行为提起诉讼。
  五
  “我们原本打算在所有的文章后面都附上编辑个人的公众账号,一方面是分散风险,也让编辑的付出能够得到认同。我比较对不住这些学生的是,原来的计划没有尽早推行,他们的付出应该得到读者的肯定。重新再办的话,一定要让读者知道这个编辑。”刘胜飞说。
  因为准备司法考试,林嘉丽在2月底结束了Teachingroom的编辑工作。封号没有给她太大影响。她的感触是:“当你无力改变情况时,还是平静下来坦荡接受吧。”
  3月25日凌晨两点,杨云鹏写完了一组关于马航失事航班MH370的稿件并马上推送出去。“边写文章边流泪,眼睛都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