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果故事(之一)
2015-06-03 19:47 刚果 故事

2011年,我24岁,在浙江一家民营钴矿采掘及加工企业从事矿产勘探。次年,我被派往刚果民主共和国——简称刚果(金),参与新矿区的筹建与开发。

2011年,我24岁,在浙江一家民营钴矿采掘及加工企业从事矿产勘探。次年,我被派往刚果民主共和国——简称刚果(金),参与新矿区的筹建与开发。

我们一行7人,从杭州出发,经埃塞俄比亚到刚果(金)加丹加省首府卢本巴希市,再乘专用越野车辗转到达目的地——利卡西市坎博韦镇马奔斗(mapendo)村矿区。全程12000公里。

每个去非洲的员工,都是公司的运输工具。我们就像一支后勤押运分队,除了自己的随身行李,还要承担运输一部分非洲公司急需物品。7个人,一共22件行李,都是30多公斤的大箱子。单拿我来说,左右各斜挎一台笔记本电脑,胸口一个单反相机,后背是40升登山包,左手拎一袋蓝图,右手持护照和机票。

旅途漫长又无聊。所幸埃航的空姐还算漂亮,身材娇好、五官立体、长睫毛、大眼睛、眼窝深陷、鼻梁挺直,有点像新疆姑娘,只是皮肤黑了点儿。服务尚可,一路上,为我身边的印度乘客提供了四份咖哩牛肉饭。

途经埃塞俄比亚首都机场转机。航站楼是一栋三层钢结构通透玻璃建筑,据说也是中国人所建。我用英语询问转机怎么走,对方用标准的中文答:“转机,那边!”亲切感油然而生。机场安检处,除了保留内衣裤,其他衣物一概脱掉,男乘客拎着裤子到处跑算是机场一景了。 

候机期间,地勤人员一会儿把我们带到2号登机口,一会儿5号,一会儿又2号。最后他们决定在7号下楼坐摆渡车。好不容易登上了飞往卢本巴希的飞机,我倒头便睡。

迷迷糊糊中,飞机落了地,乘客就着急忙慌地下飞机。我的两位同事身手敏捷,早已不见踪影。此时空姐提示,飞机只是经停。我急急忙忙地跑去找人,人已经坐着摆渡车走了。不一会儿,两人灰溜溜地跟着新登机的乘客回来了。

飞机降落在卢本巴希机场,滑行,可以看到跑道上的条条裂缝。候机楼只有一排简陋的2层小楼,依稀有我国小城火车站的影子。

没有任何指示,我们只能跟着人流朝着一个小屋走去。拿着中国56式冲锋枪的刚果大兵来回巡逻。进了小屋,发现三个窗口,确切说,是岗亭。排队过关时,总是有当地人来回询问。我们都不懂法语,不清楚他们是干什么的。海关的人看着护照,在一个大本子上记录信息。接着就像被轰出去一样,我们在一群刚果警察和海关人员注视下往外走。到了一个门口,不清楚为什么又被一个胖女人给拦了下来。接我们的黑人同事匆忙过来叽叽喳喳说了半天,才把我们放走,只是护照、疫苗证全被扣下了。

接机的HR同事告诉我们,黑人会处理好证件的事情,行李也不用管,有人会帮我们取。我们都知道,每个人的行李都会被撬开、搜索一番,值钱的东西很可能不翼而飞。据老同事说,这只是这个机场腐败现象的冰山一角而已。

我们驱车前往设在本市的独资子公司。

卢本巴希市的公路极其简陋,除为数不多的几条主干道是柏油路外,其他的全是土路。汽车过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主干道没有划分行车道,看上去也就是双车道。

公司门口是一大段土路,卡车、集装箱车往来不息,一片繁忙景象。中国保安、黑人保安、黑人警察组成的“国际安保联队”扛着枪守卫大门,每有黑人进出,都要经受简单搜身。办公场所是一层板房,设施陈旧。迄今为止,独资公司已成立六年,拥有近300名中国员工、近千名本地员工。其中还有不少中国女生,可以说算是天堂了。接下来我要去的矿区,只有30名爷们儿相依为命。

来接我的黑人司机叫佛德,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非洲朋友。身材稍显矮小,肌肉极为结实。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体质。

汽车里音乐狂响,佛德自然地跟着节奏哼唱,一路狂飙,驾轻就熟。第一次接触这个未知的环境,我保持着足够的戒心,坐到了后排而非副驾驶位。

正好是4 月, 雨季刚刚结束。气温舒适,并没有想象中的炎热,感觉类似我国的昆明。车窗外是一片类丘陵的地貌,远处浓密的草原、零星的大树,构成独特的稀树草原。蔚蓝的天空上,白云朵朵,像一群吃草的绵羊在无尽的草原上。

佛德的英语不怎么灵光,我又不懂法语,所以两人的交流总是磕磕绊绊,有时只能手舞足蹈。我递给他一袋真空包装的内蒙古牛肉干。他找不到开口处,使劲撕咬包装袋。嚼头十足的牛肉干,让他满意地竖起了大拇指:“Good!”

路过一个破败不堪的收费站,一群妇女小孩拎着水桶、抱着木盆冲我们的车子跑过来,把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们拎的是冰镇饮料,抱的是各种吃食,其中有最熟悉不过的可口可乐。

“Chinois!Chinois!”小孩们看到我以后大叫着。当我懂得一星半点儿法语后,才知道他们喊的是:“中国人!中国人!”那就像我们小时候见到外国人一样。他们的目的是向我推销水桶里的货物,我唯有微笑着向他们摆摆手。

直到夜幕降临,我们才到驻地。一栋两层别墅,看上去跟国内农村的小楼并无二致。如果说白天的旅程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郊游,在夜里,我感觉到的就是空旷无际的黑暗。为数不多的小城镇,都是暗淡无光。

晴空万里的夜晚,一抬头便能看到璀璨的银河,感受宇宙的浩瀚。这样的景象,小时候我在包头也见过。

现在佛德已是我们的接待车队副班长,每个月可以拿到200美金的薪水,算得上当地的中产阶级了。大部分人,食不果腹,衣难蔽体。

这个国家物资匮乏,多依赖进口,物价很高。利卡西当地大多数人没有正式工作,要么务农,要么帮别人挖矿。

利卡西地处隆达—加丹加高原,土壤为贫瘠的红土,主要农作物包括木薯(一种灌木状多年生作物)和玉米。人们的耕作方式还是原始的刀耕火种。雨季来临前,农民烧荒,用自制的锄头把地刨好,撒下种子,便不再理会。雨季到来,不仅仅玉米,这块土地上的所有植物都疯狂生长,恨不得插根树枝就能长出一棵大树来。玉米在旱季成熟,农民不是一次性收割,饿了才下地采摘。

木薯是当地穷人的主要食物,块根富含淀粉,叶子则是最主要的蔬菜。当地人将块根割下后装入麻袋绑好,置于河里的淤泥中发酵,晒干后磨成粉方能食用。因此,这种木薯粉吃起来有一股浓烈的臭味,但当地人却当作美食。

稍微富裕的人,吃的是一种用玉米粉和木薯粉混合加工而成的面粉。当地人称之为cima粉,从国外进口而来,每袋零售价10美金左右。

无论是木薯粉或是cima粉,“烹饪”手法都一样。将面粉加水置于锅中,一边加热,一边用木棍不断地搅动,直至达到一定稠度。这里所说的“锅”,其实就是一个奶粉罐,或者其他铁皮罐。而他们的调料,无非就是盐巴、辣椒和一种自制的番茄酱。当地的辣椒如小指大小,呈圆形,辣度远超国内的小米椒。他们也没有碗筷刀叉之类的餐具,吃饭时,直接用手从“锅”中抓取面糊糊,捏成团状(我们称之为“团团”),蘸着另一个“锅”中的汤汁——由木薯叶子、洋葱和番茄酱熬制而成——进食。

像这样的饭食,一天就一顿。有时就靠着几个芒果、两根香蕉过上一天。从村里小孩圆滚滚的肚子就可以知道,他们正遭受饥荒。

吃肉对他们来说是极为奢侈的事情。尽管当地野生动物众多,他们自己也养鸡、鸭、羊、猪等,但这些都是准备变现的商品。

当地人养鸡、养羊或者养猪,都是散养。比如小羊羔产下后,便任其四处游荡、自生自灭,只要记住自己放出去的个数即可。等羊长大了,便如数抓回拿去卖了。有时我们去村里买羊,看上哪只就自己动手抓,第一个过来收钱的人便成为这只羊的主人。他们从不为此争辩。

他们散养的猪,我们是绝对不吃的。我们经常看到它们在公司旁边刨垃圾吃,大厨说这种猪的肉中有肉蛆。不过土羊倒是肉质鲜美,而且价格实惠,60美金就能买一只。

与家畜相比,当地的野味更为中国人喜爱。至今为止,下过我们大厨油锅的有野鸭、野兔、野狗、麋鹿、穿山甲、蟒蛇……

有一次,我们甚至吃了一只被司机不小心撞死的野狼。这些野生动物猎杀起来难度较大,当地普通人偶然得之,都是卖给我们换钱;在当地菜市场则都能买到,我们最喜欢吃的穿山甲,40美金一只,前年(2012年)还是10美金呢。

当地人吃老鼠。当地的老鼠个头肥硕,经常把厨房的猫吓得乱窜,此时厨房的Madame(我们管黑人大妈叫Madame)便成了猫的保镖。不过,当地人多信天主教,我们吃狗总是要躲着这帮Madame。如果不小心被发现,她们就要拿着狗毛追着骂我们是“畜牲”。

为了满足中国人对野味的追求,个别当地人干起了猎人的行当。我认识一个专门猎杀穿山甲的猎人。他的捕猎工具是一条猎狗,它可以循着气味找到穿山甲的巢穴,然后刨土开荒,将其猎杀。我出价100美金向他购买这只猎狗,被断然拒绝。

在当地开矿的公司,大多拥有自己的农场。也有一些外国人独立经营的农场,主要从事蔬菜种植和畜牧养殖。

我们吃的牛肉,一部分就来自于印度人农场。据说,印度人在当地养牛已有数十年历史,他们将自己奉若神明的牛宰杀后就地卖给中国人、欧洲人,以及当地权贵。

由于大量农场的出现,部分当地人也逐渐学会了种植多种蔬菜,亦或从农场主手中采购,拿到市场去卖。

我们食堂的蔬菜主要产自公司在卢本巴希的农场。每隔三天,负责采购的同事便要驱车120公里前往。有时,厨房短了某些食材,我们便到离矿区60公里外的利卡西菜市场采购。这个菜市场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主要卖瓜果蔬菜和活禽、生畜,其中最密集的群体是苍蝇。

整个菜场找不到任何称重工具。当地人卖东西,多以“个”、“摞”、“把”等为单位。比如三个西红柿为一摞,根据新鲜程度分成好几摞,价格从500刚郎到100刚郎不等,青菜则按“把”,羊按“只”。我们买的品类和数量较多时,老板定要掰着指头算上半天账,然后随意说出一个总价。

在活禽区,卖鸡的Madame们看到顾客来了,迅速地把两手伸入笼子中,抓出两只鸡,一拥而上,将我们团团围住,每个人都嚷嚷着她的鸡最好。更有甚者,一把抱住我,非要我买了她的鸡。

出了菜场,我们便站在路边拍打身上的鸡毛,空气中弥漫着鸡粪的气味。村子里穷人的衣服,其实就是一块布。稍有钱的人,便到利卡西中国人开的外贸店买二手翻新的衣服。店内一条全新“Madein China”的牛仔裤要卖到十几美金。店老板多为浙江人,这群聪明人在国内收购大量的旧衣物(甚至有些是募捐而来),经过处理翻新后,装在集装箱内,一箱箱运到万里之外,卖给这个物资匮乏国家的人民。

当地家庭,小孩多则七八个,少则三四个。小孩平日无所事事,又没有玩具,唯一的体育运动就是拿芦苇包些塑料袋当足球踢。更多时候是在村里刨沙挖土、追逐打闹,或者到各个厂矿区门口等待垃圾车,想从中淘点有用的东西。

人们住在土墙茅草房里。没有家具,没有电,更别提家电了。一家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床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块木板,或者一块塑料纸。条件好点的可能会有一间砖墙水泥房。佛德告诉我,当地盖房子的原料很贵,1立方米沙子需要90美金,水泥则要120美金。往往需要三四年时间,他们才能盖起一栋水泥房子,如果中途丢了工作,就只能看着它变成“烂尾楼”了。

穷人唯一的代步工具是自行车,也只是为极少部分人所拥有。我所看到的自行车,大多数已破烂不堪:链条掉了,车只能在下坡时骑,上坡就得靠人推;刹车片没了,需要用双脚控制速度,防止栽跟头。即便如此,很多人仍然梦想拥有一辆这样的车,用来运粮食和木头。

当地铜矿资源丰富,有些地方开采难度小,拿把锄头就能挖出矿石。但私自挖矿,不但要受到法律制裁,有时甚至会丧命他人之手。我的同事告诉我,他曾亲眼目睹一位私自开矿者,在公司门口被警察一枪打死,卖矿石所得的美金撒落一地。因此,他们只能投靠“持枪者”——警察和军人,替后者挖矿。政府忌惮军人手中的枪支,对他们私自挖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还能从中分得好处。

当铜价上涨时,当地便会出现万人挖矿的景象。人们拿着锄头、柴刀在这片红土上,竖着挖、横着挖。如果矿洞塌了,人就死了。死于野矿的人不计其数。

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像我们的黑人员工那样,进入到正规的采矿企业工作。我们公司黑人员工的薪水,多则六七百美金一个月,比如有文凭的管理和技术型人才,少则如临时工,1500刚果法郎(约为1.75美金,简称“刚郎”)一天。大多数生产岗位的员工,基本月薪在200美金左右。这些人,在普通老百姓中是最令人艳羡的了。

不仅仅是因为薪水,在这里,他们还可以享受免费午餐——三个“团团”、一条鱼、一份蘸“团团”的汤;每年可以领到两套工作服和一双胶鞋;还可以得到子女教育补贴和家庭医疗补贴。每天,他们都把工作服穿得整整齐齐,从来不见脱下,下班后走在大街上,把头抬得高高的。佛德有三个小孩,每年可以得到100美金的教育补贴。穷人负担不起每年90美金的学费,小孩长大后,只能重复父母的生活:男孩挖矿,女孩结婚生子。

每到发工资的时候,我们公司的黑人员工都会去酒吧畅饮啤酒,喝醉了第二天不来上班是常有的事。在当地,啤酒是大众消费品,一瓶1升装本地产的辛巴啤酒只要1500刚郎,一瓶375毫升的喜力啤酒比在中国还卖得便宜。只要是人口相对密集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酒吧林立。哪怕是我们公司大门对面,搭个棚子、摆几张塑料凳子,就是非洲兄弟的休闲场所,每到周末,我们也时不时前往,畅饮一番。

有些人,甚至会在几天把薪水挥霍殆尽后,跑到公司来闹事。

当地人爱显摆,特别希望能从我们手中买到他们需要的商品。一般都是分期付款。佛德从我手中买过一部手机,是我在国内花了600元买的天语智能机。我以总价200美金卖给他,足足四个月,他才把所有费用付清。在此期间,他主动加班工作,以获得更多报酬。

也发生过赖账逃跑的事情。后来,为了防范,我们都是提前跟负责发工资的中方同事沟通好,每个月从黑人员工的工资里自动扣除需还货款。慢慢地,中国员工开始放起了高利贷,借50还70或者借100还150。

我们生产岗位的当地员工,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还算老实本分,干活踏实。而且就我所认识者而言,他们似乎有一种天生的自信。我曾经和一个刚果司机交谈,问他是否会开卡车。他回答:肯定的。是否会开压路机?会。是否会开装载机?会。是否会开推土机?会。是否会开挖掘机?会。总之,他会所有的工程机械。我用土语说了一句:“胡扯,你看开这些车辆的工资都比你现在高吧!你会,你怎么不去干?”他冲我呲牙咧嘴地傻笑。

有一个员工跟着我们的杨大厨学了两年厨艺,会炒土豆丝、番茄鸡蛋等家常菜,还会蒸馒头,被别的厂矿高薪挖走了。我们经常拿大厨开玩笑,说他的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待遇都比大厨高了。公司培养的一些卡车和工程车辆司机,不是由于偷柴油被追得漫山遍野跑,最后无影无踪,就是技术熟练了另谋高就。

反而那些有文化的人喜欢使坏心眼。公司发生的偷盗事件,多与他们相关。其中有一位员工,拥有卢本巴希大学本科和中南大学硕士学位,在我们公司任技术员,月薪高达1100美金,却伙同他的堂弟等人,监守自盗,将公司用于检测矿石品位的价值3万美金的鉴定仪盗卖。他被公司开除了。

当地人有时也会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权利。我们公司实行罚单累积制度,当地员工累积三张罚单,我们有权将其开除。我曾开除过一位员工,很快就被他告上了当地法庭。在那个简陋无比的法院里,双方就开除理由是否充分、是否存在我伙同他人诬陷的情况,争论了不下一个期。最终虽然以他败诉收场,但他的做法充分达到了损人不利己的目的。

当中资公司与当地政府发生矛盾时,我们的黑人员工都无条件地站在政府一边。一说罢工,他们就会立马响应,结束后又若无其事地来公司上班。

在公司的当地员工里面,临时工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没有合同,薪水很低,一天1500刚郎。我仔细观察过他们中好多人,发现他们似乎从来不吃饭。上午干活勇猛无比,中午大家吃饭,他们便在一旁休息,到了下午没了气力,就开始磨洋工。我刚到刚果的时候,曾就这个现象问过同事,他们告诉我:1500刚郎在公司门口的小摊上能买三个烤玉米,或者三把花生米,一把刚好能覆盖手心。如果他们花了这些钱,家里的老婆孩子就要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