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水宵灯
2015-06-15 18:11 青岛姑娘 重庆 独特观察

一个青岛姑娘对重庆的独特观察。

站在朝天门广场向下望去,两江汇流,左侧嘉陵江颜色暗绿,右侧长江江水浑黄,汇合之处,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传说重庆人看到此景,得到灵感,联想到太极原理,发明了鸳鸯火锅。你甚至可以认为整个长江便是一个火锅,以解放碑做筷,人民广场做碟,江中泥沙皆为涮材。

其实这两江交汇处有个更美的称呼,叫作字水。《巴县志》载,嘉陵江与长江自朝天门合,三折成“巴”字,故称“字水”。“每夜万家灯火齐明,层见叠出,高下各不相掩。光灼灼然俯射江波,与星月交灿。”隔江遥望,船靠江岸,光映水中,上下交融,水天一色,层山叠起,巴字流光,故名“字水宵灯”,古巴渝十二景之一。明曦在旁戳戳我:“哎,看那边唱卡拉OK,你要不要去?”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江边台阶上放了台电视,有人就坐在地上对着它唱一些我完全没听过但是听一遍就会被洗脑的口水歌,倒是跟重庆这座城市的整体气质十分相符。当年《疯狂的石头》选址重庆,自有深意。

“快快,10块两首哦,我请客。”字水宵灯的美妙幻想就这样被打破。我狠狠瞪他一眼。

“这个就是你的房间了。”明曦从火车站接我回到家,指着走廊尽头的房间对我说。

我背着大包小包来重庆投奔明曦。在此之前,由于某些令人心烦的原因,我在湖广一带漂了数月。如今见到这充满家庭气息的客厅,简单朴素的沙发茶几,一个略显凌乱的厨房,一个生机勃勃的阳台,还有这样大一张床竟然可以都属于我,恍若隔世。

“你自己收拾吧,有事叫我。”说完他一溜烟跑走了。

我把东西放下,一下子倒在床上,把四肢舒舒服服地伸展开,幸福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来时不知今夕何世。明曦还在他的房里打DotA,见我进来,不动声色:“我以为您老圆寂了呢。”

“晚上吃啥?”

“都行啊,火锅啊,还是串串?要不去那老酒馆?”

“我要吃小面……”

“您有点追求行不?”

“还有凉糕!”

“……”

我看着窗外雾蒙蒙一片,问:“这哪儿是北啊?”

他仿佛被冒犯了一般:“北?你怎么可以问一个重庆人这么高深的问题。”

重庆人不分东南西北,认路都是上下左右。可是重庆的代表建筑解放碑最顶上却是一小小的方向标,东南西北指得清清楚楚,似乎是莫大的讽刺。从解放碑出发,沿民权路向西南方向走,就到了重庆上下半城交界处较场口。在重庆,不只江水泾渭分明,整座城市也界线明显。站在较场口,向下望去是重庆下半城,古老的梯坎两旁是破旧的老楼。向上望则是解放碑一带,高楼大厦林立,是重庆的中心商业区。

较场口的广场上有不少“棒棒”坐在那里等生意,缠着尼龙绳的竹棒放在一边。我好奇便上去问:“叔,帮我搬台电视下去十八梯多少钱?”“啥样子的啊,老师?”

我瞎比画一气:“就这么大,到药材市场边。”

“五十。”

“这么贵啊,我自己搬去那边坐电梯才一块。”

“电梯多远啊老师,没人帮你搬,没人帮你搬。”

再往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凯旋路电梯”,其实就是一个正常的厢式电梯,收费一元。从这里
往西走两个地铁站,在“两路口”附近有一个“皇冠大扶梯”,乘坐也要打卡或投币两元。收费的电梯,收费的扶梯,实在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公共交通工具。

从较场口沿着十八梯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一路向下走,两边是一家家老旧的发廊、杂货铺、小吃店、水果摊儿、算命摊儿,人流穿行,透出一种嘈杂活泼的生气。

我见旁边一间小屋里一位老人在看报纸,光影流离,极其优美,便想偷拍几张。正在门口探头探脑,他抬头,见我拿着相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开口问:“这里是不是要拆了?”

我一愣:“不不不,我就是来玩的。”他低下头:“这里有啥子好耍的。”晚上和明曦一起去吃火锅,给他讲重庆下半城是个多么有意思的地方。他漫不经心地捞着脑花,说:“那个十八梯,竟然还在啊?”“在啊,我刚从那儿回来的。”“我以为早被拆了。”

明曦说,那边一直在整修,断断续续一片一片地被拆除掉。估计不久之后,十八梯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大学时我和明曦一起写过一些不靠谱的音乐。有一次他写了一首特惊世骇俗的,放给我听。最后一个音结束,我站在那里如同万箭穿心:“你这曲子没写完就拿出来什么意思啊?和声没学好赶紧自己回去复习。”

大多数乐曲尤其流行乐和古典乐,结尾通常要回归主音,以一个稳定和谐的主和弦终结。而此曲结尾非但不回主音,还用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不和谐和弦,听得人万念俱灰。就仿若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局竟然不是“他们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就仿若一场戏演到一半,台词说了半截,突然所有演员都跑下台,留你坐在观众席里,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就仿若你漫不经心地向车窗外的人挥挥手,却不知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容颜。

明曦得意洋洋地说,他要的就是这种烟消云散无疾而终的感觉。

十八梯这样的老城区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美丽新世界。沿解放碑向北走到嘉陵江滨江路,见到一片金碧辉煌层叠错落的楼群,便是新重庆的代表建筑了。

这个地方叫洪崖洞,之前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后经重庆某著名集团投资改造,仿照古建筑形制,融入现代元素,建成一片富丽堂皇钢筋水泥的新式吊脚楼。在这个11层的综合商业区里,四处立着石碑,除了介绍重庆的历史文化,自然还不忘歌颂某集团某总裁重修洪崖洞的丰功伟绩。

这些光怪陆离的吊脚楼有一种深刻的中国式恶俗品位,就像朝天门广场的山寨KTV,却又说不出来的有趣。在连片的吊脚楼中间,有一处人造瀑布——自然也是水泥筑成的。瀑布旁有四个大字:洪崖滴翠。洪崖滴翠是古巴渝十二景中最早消失的一个,该总裁让此景重归于世。

我坐在瀑布边的亭子里。天色将晚,四周逐渐暗了下去。我望着这钢筋水泥铸成的山石和吊桥。还好这些树还是真的。土也应该是真的吧。突然间我眼前一闪,啪的一声,吊脚楼上所有的灯突然点亮。亭子边的灯笼发出红彤彤的光,吊桥镶上金色的边,瀑布后面也亮起霓虹,水雾中一片朦胧。

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刻。

明曦生于涪陵,小学时随家人来重庆定居,对重庆的认识还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直问我:你去歌乐山了没?去歌乐山了没?

我本来不想去的,被他生拉硬拽不得不从。歌乐山渣滓洞人山人海,颇有监狱风范。我挤在人群里慢慢走,想象自己是在放风。隐约听见那边喇叭里在放什么音乐,人声鼎沸听不清楚,估计就是红歌之类的吧。这时看见明曦从人群中向我挤
来,满脸欢愉。

“你猜那喇叭在放什么歌?”他说。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胡说八道。

“你快过来听。”

好不容易挤到牢房前的台阶上。广播里传出的是Coldplay的《Viva La Vida》。

我侧身让旁边的游客通过,走到当年的牢房门前。眼前是《红岩》中提到的那面“软化墙”,蓝色大字与对面国民党党徽遥相呼应:“青春一去不复还细细想想!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耳边,Chris Martin在唱“That was when I ruled
the world”。

明曦讲他小时候在涪陵,觉得重庆也没什么好的,但是每次知道要去重庆都很高兴,因为可以坐船玩。当年去重庆要坐客船,晚上8点上船,玩到凌晨才在父母催促下依依不舍地睡觉,第二天早上6点左右便可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如今乘火车或
汽车走这段路程,只需要一个小时。涪陵这个地方除了榨菜,好像没有什么出名
的。但明曦讲他小时候,长江中心有一江心岛,上面有很多石刻,看上去非常厉害的样子。他们经常自己划船过去玩。

明曦说的便是白鹤梁。白鹤梁是涪陵附近长江江心一座巨礁,之前在冬春之交枯水期会部分露出水面。此礁石本来是一座古代水文站,上面有先民雕刻的18尾石鱼,记载了长江1200多年的枯水水位。除了水文价值,这里还有黄庭坚、王士祯等文人墨客留下的各种题刻,表达的意思大体都是“老子到此一游”或者“我来看石鱼,石鱼真好玩”之类。

然而白鹤梁最迷人的却是它的平民气息。之前这个地方不是公园,不是博物馆,想来,从江边划个小舟就过来了。管你什么朱熹黄庭坚,照样要被我踩在脚下。梁上有人蹲着垂钓,有人趴着戏水,有孩子在追逐打闹,有小贩叫卖凉粉凉面。要一份凉面,多放辣椒,倚坐在这些千年石刻上,两脚浸在江水中,头埋到碗里,吃得大汗淋漓。明曦说,真可惜,当年我们怀拥这宝库却毫不自知。

殊不知这“不自知”才是最高境界。

2003年,三峡大坝下闸蓄水。白鹤梁永沉水底。但白鹤梁是所有长江古迹中最幸运的一个。投资2亿元,历时7年,一座先进的水下博物馆专门为其打造。我心中正赞叹此举善莫大焉,比整体迁建或任其淹没不知好多少倍,然而当我趴在水下通
道的圆形玻璃视窗上看着水中的白鹤梁时,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因为玻璃不干净,水中泥沙又多,光线昏暗,只能模糊看见整个礁石的轮廓,大多数石刻完全看不清。在晦暗的灯光下,白鹤梁毫无生机,气韵全失,看上去仿佛一堆乱葬岗上的碎石。我站在博物馆旁的河岸上看着滚滚江水。我知道在眼前的那个地方,白鹤梁再也不会浮出水面。

其实也未必,总有一天,白鹤梁终将重见天日。那时长江大概早已干涸。那时大概不会再有白鹤绕梁而栖,不会再有孩子跑跳打闹。那时,人类应该早已不存在了吧。想到这些,心里略觉宽慰。沉入江底的石刻之一《娄橒题记》有云:去者已去,来者又来。万古如斯,何抚此而徘徊。在重庆的时日不长,却几乎每天晚上都下雨,十分应景:古巴渝十二景之一“佛图夜雨”即位于今日的佛图关公园,是李商隐写《夜雨寄北》之处。佛图关两侧环水,三面悬崖,一条栈道依山而建,极为险峻,古便有“四塞之险,甲于天下”之说。晚上走在栈道上,两旁密树丛生,不时见到布满青苔的古屋废墟,很是阴森。

我在这黑暗之中越走越是心里发毛。走了这么久不见一个活物,只有头顶上不时呼啸而过的轻轨提醒我尚在人世。这里一侧悬崖,一侧江水,连接入口出口似乎只有一条路,任夜雨潇潇,也只能咬牙向前。

终于视野开阔,前方出现一个观景平台。往北望见嘉陵江,对岸江北区万家灯火。这是重庆发展最好最快的一个区,其夜景不输香港——当然是停电时的香港。

我撑着伞独自站在黑暗中,远处霓虹幻彩在烟雨中更显朦胧。我漠然看着这鸟去鸟来人歌人哭,山色依依,水声习习。我想这佛图关还是这佛图关,这夜雨还是这夜雨,千古如斯,万古如斯。嘉陵江日夜流淌日夜汇入长江,这字水还是这字水一直是这字水,可那宵灯早已不是那宵灯。江岸上换了一代一代人一代一代的灯影迷离。我知道如今,我知道如今这城市不再需要渡船了,不再需要十八梯,不再需要“棒棒”一步一步在梯坎上刻下脚印。这城市不再需要白鹤时鸣,不再需要猿声哀啼,不再需要黄桷蔽日芭蕉月明。我知道了,让我们用钢筋水泥创造一个新的国度吧。我知道大概回不回主音都没那么要紧,告不告别也没什么关系。我知道即使没有方向也不得不继续前行,我知道在监狱中同样可以高唱生命万岁。

我在巴山夜雨的喧嚣声中,失去了所有幻觉。上山下坡,峰回路转,终于见到佛图关公园的大门,外面一条马路车来车往。我长出一口气,仿若重生。我明白今夜此行太过鲁莽,我明白这次来重庆便是基于一个荒唐的决定。罢了。我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下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城市,我的整个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坐上轻轨,周围一片光明。我要回到那个我暂且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当然,我不久之后也要离开了。

“前方到站,铜元局。”列车冲出隧道,长江在脚下展开。两岸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一个新世界即将降临。